周进的脸上,那份好奇已经快要满溢出来。他向前又凑近了一步,语气里带着恳切:“师兄,这法子当真如此神奇?你……你可否教我们一二?我等终日埋首书山,时常感到颈背僵直,气血不畅。若是能学得一招半式,也是受益无穷啊。”
陈猛面露难色,摆了摆手:“周师弟言重了。这并非什么正经功法,只是我胡乱琢磨的野路子,登不得大雅之堂。况且,此法讲究气息配合,若不得其法,胡乱练习,怕是会伤了筋骨,反为不美。”
他这番推脱之词,听在周进耳中,反倒更像是高人故作谦虚。周进哪里肯放弃,他拉住陈猛的胳膊,态度愈发诚恳:“师兄何必自谦!昨日那般险境,师兄都能凭此法迅速恢复,足见其不凡。我等只求学些皮毛,舒筋活血便可,绝不敢奢求师兄倾囊相授。还请师兄看在同窗之谊,不吝赐教!”
旁边几名早起的学子,也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他们听了周进的话,又看了看陈猛那一身结实匀称的肌肉,再对比自己常年读书导致的孱弱身板,一个个都动了心思,纷纷上前附和。
“是啊,陈师兄,你就教教我们吧!”
“我这腰,坐久了就像要断了一样,正需要活动活动。”
“师兄放心,我等自有分寸,绝不强练。”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把陈猛围在中间,满脸都是期盼。
陈猛见状,知道再推辞下去,就显得不近人情了。他故作沉吟了片刻,这才“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也罢。既然诸位同窗有此雅兴,我便将其中几个最简单的入门动作,演示给各位。不过,言明在先,此法重在养生,不在争斗,贵在坚持,切忌贪功冒进。每日清晨练习片刻即可,不可过度。”
见他松口,众人皆是一喜,连忙散开,给他腾出一片空地。
陈猛站定,清了清嗓子,一本正经地开始了他的“教学”。
“此法之要,在于调和阴阳,疏通经络。我先教各位第一式,名为‘天地伸展’。”他双脚分开,与肩同宽,双手十指交叉,缓缓举过头顶,掌心向天,手臂尽量向上延伸,同时配合着深长的吸气。
“吸气宜缓,意念要集中在丹田。感受气息自下而上,贯通任督二脉,直达百会。此式可拉伸周身筋骨,尤其是对常年伏案导致的脊背劳损,有奇效。”
他口中说着半文不白的中医术语,做的却是后世最基础的全身拉伸动作。那些学子哪懂什么任督二脉,只觉得这动作简单易学,便有样学样地跟着做了起来。
“呼气时,身体向一侧缓缓弯曲,感受腰侧经络的牵引之感。”陈猛一边做着示范,一边继续解说,“此乃活络带脉之法,带脉不畅,则腰腹臃肿,精神萎靡。”
几个学子跟着他一招一式地学,动作虽然笨拙,但都十分认真。一套拉伸做下来,个个都觉得原本僵硬的身体舒展开了不少。
“第二式,固本培元。”陈猛接着演示,他身体下蹲,双臂前伸,摆出了一个标准的无负重深蹲姿势。“此式关键在于稳。臀部后坐,如坐无形之椅,膝盖不可超过脚尖。此乃锻炼足三阴、足三阳经之法,可固肾气,强腰膝。”
这动作对核心力量要求不低,几名文弱书生做得东倒西歪,但稍一坚持,便觉得大腿发酸,气息也开始急促起来。
陈猛又演示了几个动作,无一不是后世健身房里的基础训练,比如平板支撑被他说成是“俯地筑基”,锻炼腹部核心;俯卧撑则成了“龙抬头”,是锤炼胸中气海的法门。每一样,他都能从经络、气血的角度,说出一套头头是道的理论来。
这些理论,半真半假,夹杂着中医的术语和后世的科学原理,唬得这些只读圣贤书的学子一愣一愣的,只觉得高深莫测,玄妙无比。
半个时辰后,陈猛收功而立,气定神闲。而那几名跟着学的书生,却已经是个个满头大汗,有的甚至累得扶着膝盖直喘气。可是,那大汗淋漓之后,却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通体舒畅。
“神奇!真是神奇!”周进擦了一把脸上的汗,脸上满是惊喜,“只是这般活动了片刻,我只觉得浑身血脉都通了,头脑也比方才清醒了许多!”
“正是!我这常年酸痛的后腰,此刻竟觉得暖烘烘的,舒坦多了!”另一名学子也忍不住开口,活动着自己的腰身。
立竿见影的效果,让这几人如获至宝。他们看向陈猛的表情,已经从最初的好奇,变成了由衷的敬佩。
周进更是直接对着陈猛一拱手:“师兄这套养生功,简直是为我等读书人量身打造的!从明日起,我定要日日追随师兄晨练,还望师兄不要嫌我等愚钝!”
“对!我们都来!”其余几人也立刻表态。
陈猛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脸上却依旧是那副谦和的模样:“只要各位不嫌我这法子粗鄙,能对各位的学业有所助益,陈某自是乐意之至。”
这件事,就像长了翅膀一样,在注重养生的书院里迅速传开。
第一天,跟着陈猛晨练的,只有寥寥数人。
第二天,演武场上的人数就翻了一倍。
到了第五天,天还未亮透,空旷的演武场上,竟已聚集了黑压压的二三十号人。他们排着虽不整齐但颇具规模的队伍,跟着最前方的陈猛,一起做着那些古怪而有效的“养生”动作。
“吸……感受气息贯通任督二脉!”
“呼……此乃活络带脉之法!”
陈猛的声音,在清晨的演武场上空回荡。下面的一众学子,有的动作标准,有的歪歪扭扭,但每个人脸上都带着专注与认真。这场面,实在是有些奇特,吸引了不少早起的杂役和教习驻足观看。
书院深处,一座阁楼之上。
宋濂凭栏而立,手中端着一杯尚在冒着热气的清茶。他的目光,越过重重院落,正落在远处那片热闹的演武场上。
看着自己的弟子们,放弃了晨读,反而跟着一个学生做着那些“上蹿下跳”的古怪动作,他的脸上,浮现出一丝哭笑不得的神情。他甚至看到几个平日里最为古板守礼的弟子,此刻也笨拙地学着“俯地筑基”的姿势,趴在地上,身体微微发抖。
这叫什么事?
青竹书院,何时成了练武场了?
可他却没有半分要阻止的意思。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除了好笑之外,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思索。
陈猛,这个他原本只认为是璞玉一块的学生,似乎正在展现出他完全没有预料到的一面。这种凝聚力,这种号召力,绝非一个普通的穷苦学子所能拥有。
他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转身走下阁楼。
半个时辰后,陈猛刚刚结束晨练,就被一名书童请到了宋濂的书房。
书房内,檀香袅袅。宋濂正端坐于书案之后,手上捧着一卷竹简。
“山长。”陈猛恭敬地行礼。
“坐。”宋濂的目光没有离开竹简。
陈猛依言在下首的蒲团上坐下,挺直脊背。
宋濂并没有如他预想的那样,询问演武场上的事情。反而像是真的在考校功课一般,慢悠悠地开口:“《春秋》有云:‘郑伯克段于鄢。’何以不言‘杀’,而言‘克’?段为弟,何以称‘段’,而不称‘弟’?”
这是《春秋》开篇的经典公案,考验的是学子对微言大义的理解。
陈猛略一思索,便沉声对答:“回山长。段失道寡助,众叛亲离,其势已衰,郑伯伐之,如摧枯拉朽,故言‘克’,以示其易。段虽为弟,然其行径已与国贼无异,悖逆人伦,故史官去其‘弟’称,直书其名,乃效仿周公之法,以正纲常。”
他的回答中规中矩,是书院教习的标准答案。
宋濂不置可否,又问:“那《谷梁传》注此事,言‘克者,能也。’又作何解?”
陈猛这一次没有立刻回答。他抬起头,迎着宋濂的目光,片刻之后,才用一种全新的口吻说道:“学生以为,《谷梁传》言‘能’,非指郑庄公有能力胜过共叔段,而是指他能下定决心,能承担起‘杀弟’之名,以维护邦国安定。为君者,当断不断,反受其乱。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事。若为保全虚名而致社稷动荡,百姓流离,是为不仁。此‘能’,是为君者之决断,亦是为国者之担当。”
他顿了顿,话锋一转,将自己的见解融入其中。
“便如人之体魄。若有痈疽之患,为存肤发之美,不敢割除,则毒气攻心,终至不治。为君者,更当有此‘割肉疗伤’之决断。故学生以为,强健之体魄,不仅是武夫之能,亦是君子立身、国君治国之基石。无健壮之体,何谈修身齐家?无精锐之师,何谈平定天下?保家卫国,非只靠仁义礼乐,更需有‘克’敌之实力与决心。”
这番话,将经义与他所推崇的“强身”之道结合起来,跳出了传统儒生空谈心性的窠臼,令人耳目一新。
宋濂手中的竹简,不知何时已经放下。他看着堂下侃侃而谈的陈猛,那张年轻的面庞上,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与锐气。
良久,他才缓缓开口,仿佛是随意提起一般:“你那套‘健体之法’,颇为新奇,竟能引得如此多学子追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