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班学舍里,空无一人。
同窗们早已抱着书卷,去了晨读的学堂,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墨香。
陈猛反手将门闩插上,屋内的光线顿时暗了几分。他走到书桌前,将那包尚有余温的油纸包放下,桌上的笔墨纸砚被他挪到了一边,动作间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油纸摊开,剩下的五个肉包子挤在一起,白生生的面皮上还浸着些许油光。
他拿起一个,塞进嘴里。
滚烫的肉馅与油汁在口腔里铺开,熨帖着他空了一夜的肠胃。他咀嚼的速度很快,腮帮子鼓动着,三两口便吞下一个。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没有品尝,只是最纯粹的进食,为接下来的事情储备着身体所需的能量。
当最后一个包子下肚,他长长地呼出一口带着肉香的热气。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没有擦,任由汗珠滑落。
他站起身,没有走向那摆满了经史子集的书架,而是径直走到了房间的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半旧的樟木箱子。
箱子打开,一股樟木混合着旧衣物的气味扑面而来。里面没有书,没有文房四宝,只有几件他从老家带来,却再也没穿过的旧衣服。
他的手在箱子里翻找着,布料粗糙的触感从指尖传来。
他从箱底,扯出了一件灰扑扑的粗布短衫,又拿出一条膝盖处打了两个补丁的裤子。那衣服因为叠放太久,上面满是褶皱,颜色也有些发白。
他转过身,没有半分犹豫,开始解自己身上的细棉布长衫。
属于读书人的衣物,从他健硕的身上剥离,随手扔在一旁的床榻上。他拿起那件粗布短衫套上,粗粝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久违又陌生的刺痒感。
他又穿上那条打了补丁的裤子,裤腿有些短,堪堪遮到脚踝。
他走到那面磨得有些模糊的铜镜前。
镜子里的人,身形轮廓没变,依旧高大结实。但那一身行头,配上他常年风吹日晒而显得黝黑的皮肤,原本那点因读书而养出的斯文气,已经荡然无存。
他还觉得不够。
他推开门,走到屋外廊下,屋檐滴下的晨露,让地面上的泥土变得湿润。他弯下腰,伸出两根手指,在泥地里搅了搅,沾了些湿泥。
然后,他将带着泥的手,随意地在头发上抹了两把。
原本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发髻,立时变得凌乱,几缕头发沾着泥水,黏在了额角和脸颊上。
他退回屋内,再次看向铜镜。
这一次,镜中人的脸上,多了几分风尘仆仆的狼狈。
他低下头,审视着自己的手。这双手因为常年练拳,掌心和指节布满了厚实的老茧,可比起那些真正每日在码头、在工地里搬运重物的苦力,还是显得过于干净了。
他握了握拳,又松开。
最后,他将手揣进了袖子里。
做完这一切,他又从床榻上拿起一小块之前撕下的破布,将那面“工”字铁牌和李府的家徽木牌紧紧包裹起来。他撩起裤腿,将布包牢牢地绑在了自己的小腿肚内侧。这个位置,除非是脱光了搜身,否则极难被发现。
布料勒紧皮肉,带来一种踏实的感觉。
他站起身,在屋子中央站定,最后环视了一圈这间他住了数月的学舍。书桌上的笔砚,书架上的典籍,都像是另一个世界的东西。
他拉开门,走了出去。
清晨的书院里,晨读声琅琅。他没有跟任何一个迎面走来的同窗打招呼,只是低着头,快步穿过庭院,朝着书院大门走去。
守门的张大爷正靠在门房的躺椅上打盹,听到脚步声,掀开眼皮看了一眼。
一个穿着粗布短衣的壮实汉子,低着头,从他面前快步走过。
张大爷咂了咂嘴,翻了个身,嘟囔了一句:“哪来的短工,走错门了吧……”
陈猛的身影,没有回头,没有停顿,就这么悄无声息地汇入了京城清晨渐渐苏醒的喧嚣之中。
巳时将近,西市的街角。
这里是京城里有名的短工集散地之一。二三十个汉子,或蹲或站,聚在墙根底下。他们大多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眼神里透着一种长年累月为生计奔波而形成的麻木。
空气里,汗酸味,尘土味,还有旁边包子铺里飘出的廉价肉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股独特的气味。
陈猛就混在这群人里。
他学着旁边一个老汉的样子,将双手揣在袖子里,背靠着冰凉的墙壁,微微弓着腰,大半张脸都藏在凌乱的额发阴影下。
他的耳朵,却在捕捉着周围所有的声音。
旁人的闲聊,讨价还价的吆喝,车轮滚过青石板路的“咕噜”声,还有远处茶楼里传来的几声喝彩。
忽然,人群安静了下来。
一个穿着短褂的男人,从街对面的茶馆里走了出来。他约莫四十来岁,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腰间系着一根粗大的麻绳,走起路来,龙行虎步。
他的一双眼睛,在人群中扫过,那目光不像是看人,倒像是在牲口集市上挑选骡马。
他站定在人群前方,清了清嗓子。
“都听着!”
沙哑的声音,带着一股常年发号施令的威严。
“官营木料场,今儿要十个搬木头的短工!管一顿午饭,干完活就结钱!”
话音刚落,原本萎靡不振的人群,一下子活了过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到了那个管事的身上,眼神里充满了渴望。
这可是官家的活,工钱准,还管饭,是难得的美差。
管事的目光,在人群中缓缓移动,挨个审视着。
他跳过了几个看上去过于瘦弱的,也无视了几个年纪太大的。他的目光,是在寻找那些真正有力气,能干活的壮劳力。
很快,他的目光停住了。
他落在了陈猛的身上。
在这一群面带菜色的汉子中间,陈猛的身形显得格外扎眼。即便他弓着背,那宽阔的肩膀和结实的体格,也无法完全掩盖。
管事眯了眯眼,朝着陈猛走了过来。
他脚上的靴子,踩在地上,发出“嗒、嗒”的声响,每一下,都像是踩在周围人的心口上。
他在陈猛面前站定,一股汗味混合着茶叶的气息扑面而来。
“你,新来的?”
管事的声音带着一股审视的意味。他上上下下地打量着陈猛,从那凌乱的头发,看到那沾着泥点的裤脚。
“看着……不像干惯了粗活的。”
周围的空气,仿佛凝滞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陈猛身上。有嫉妒,有幸灾乐祸,也有纯粹的看热闹。
陈猛缓缓抬起头。
一张被尘土和乱发弄得有些模糊的脸,露了出来。他的嘴唇有些干裂,动了动,从喉咙里挤出了两个字。
那声音,很低,带着一丝刻意模仿出来的沙哑和粗粝。
“能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