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德堂内的空气,因李子轩那句诛心之言而绷紧如弦。
陈淮安握着拐杖的手,背上青筋暴起,整个人像是即将喷发的火山。
陈伯彦更是垂着头,双拳紧握,恨不能将脸埋进桌案底下。
满堂宾客,或看好戏,或觉尴尬,各色表情交织,唯独没有一人出言解围。
就在陈淮安准备用家法来维护陈家最后的体面时,陈猛动了。
他没有去看主位上怒气勃发的祖父,也没有理会周围那些探寻的视线。
他只是上前一步,轻轻将还捧着托盘、一脸茫然无措的妹妹拉到自己身边,用宽阔的后背,将她与整个厅堂的压力隔绝开来。
他代替陈灵,独自一人,站在了风暴的中央。
然后,他抬起头,看向安坐在席位上,正为自己的杰作而沾沾自喜的李子轩。
“李公子此言,我不敢苟同。”
陈猛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一字一句,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李子轩轻摇折扇,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只是那姿态里,满是傲慢与不屑。
“哦?陈兄有何高见,子轩愿闻其详。”
陈猛没有理会他语气中的挑衅,只是平静地陈述一个事实。
“我妹妹大病初愈,能食能睡,如今在园中跑跳,是她气血充盈,身体康健的表现。”
他的话语顿了顿,随即反问,那问话像是一记不轻不重的耳光,扇向了李子轩。
“我倒想请教李公子,难道在你的眼中,非要一个女子面黄肌瘦,手足无力,走几步路便咳喘不止,终日与汤药为伴,才算得上是真正的‘贵女’风范?”
这一问,又急又快,让李子轩准备好的一肚子嘲讽之言,全都堵在了喉咙里。
他能怎么回答?
他总不能当着满堂宾客的面,说生病才是好事。
他的脸色白了几分,合拢折扇,争辩道:“强词夺理!强健不等于粗野,康健更不代表可以无视规矩。礼数、仪态,才是一个大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说得好。”陈猛竟点了点头,赞同了他的说法。
这一下,反倒让李子轩一愣。
满堂宾客也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有陈伯彦,在听到“根本”二字时,面皮抽动了一下,似乎预感到了什么。
陈猛的声音,再一次响起。
“李公子既然也谈‘根本’,那敢问,何为根本?”
他没有给李子轩回答的机会,直接抛出了自己的答案,那声音在檀香缭绕的厅堂中,振聋发聩。
“《孝经》,开宗明义章第一句,如何说的?”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
“孝之始也!”
这四个字,如同四记重锤,狠狠砸在了承德堂内所有人的心头。
厅堂里,一瞬间安静得可怕。
那些原本还在窃窃私语的陈氏族人,那些上了年纪、同样病恹恹的长辈,全都僵住了。
他们读了一辈子圣贤书,将“孝”字看得比天还大,却从未想过,这最基础的道理,能被用在这样一个场合。
陈猛没有停。
他往前又走了一步,逼近了李子轩所在的席位。
“我让妹妹锻炼身体,恢复元气,让她不再缠绵病榻,让她这父母所赐的身体发肤,不再轻易被病痛毁伤。这,便是在全人子之孝的开始!”
“这,才是我陈家真正的根本!”
说完,他的话锋猛然一转,直指面无人色的李子轩。
“我反倒要请教李公子。”
“你年纪轻轻,却面白无须,气虚体弱,需人搀扶方能行走,三步一喘,五步一咳。终日将自己弄得半死不活,让父母为你忧心,让亲人为你的身体挂怀。”
“不知你这般肆意‘毁伤’父母所赐之身体发肤,又是全的哪一门子的孝道?”
“还是说,李家的百年文风,便是教导子孙,以不孝为荣?”
这一番话,如同一把最锋利的刀,剥开了李子轩身上那层“京城第一才子”的华丽外衣,露出了底下最不堪的内核。
诛心!
字字诛心!
李子轩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他撑在桌案上的手,指尖都在发白。
他想开口反驳,张了张嘴,喉咙里却涌上一股腥甜,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引以为傲的才学,他赖以生存的礼教,在陈猛这最朴素、最根本的质问面前,一败涂地。
“噗——”
一口气没上来,李子轩捂住胸口,猛地偏过头,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咳得弯下了腰,仿佛要将心肺都咳出来。
他身旁的小厮慌忙上前,又是拍背又是递水,场面狼狈到了极点。
承德堂里,再没有一丝笑声。
所有人的表情都变得古怪起来。
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纪,或是素来体弱的陈家族人,他们只觉得脸上火辣辣的,仿佛陈猛方才那番话,也是在对着他们说。
主位之上,陈淮安那张铁青的脸,此刻也变得极为复杂。
他那握着拐杖的手,缓缓松开了。
他想呵斥陈猛。
呵斥他顶撞客人,呵斥他胡言乱语。
可他能说什么?
陈猛句句引用的,是儒家根本的《孝经》!
他说的每一个字,都站在了道德的制高点上!
他这个将“孝道”与“门风”挂在嘴边一辈子的陈家掌舵人,要如何去反驳这无可辩驳的至理?
陈伯彦也抬起了头。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那个他一向认为粗鄙无文、只会舞刀弄枪的儿子,此刻,正用他最不屑的方式,扞卫了整个三房,乃至整个陈家的尊严。
用的,还是他自己最信奉的圣人言论。
一种荒谬而又震撼的感觉,冲刷着他的认知。
就在这满堂僵持,气氛凝重到顶点的时候。
一个清越的童声,打破了这片沉闷。
“李公子。”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二房席位上,那个一直安静坐着、仿佛置身事外的小小身影,缓缓站了起来。
是陈默!
陈家这一代,公认的读书种子,过目不忘的“神童”!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只见陈默对着李子轩的方向,学着大人的模样,不急不缓地拱了拱手。
“李公子方才所言‘礼数’,默儿不敢妄议。”
“只是我三堂兄所为,从医理上讲,却也并非全无道理。”
他一开口,便将话题从“孝道”之争,引向了另一个层面。
李子轩好不容易喘匀了气,抬起头,却看到陈默站了出来。
他勉强挤出一个字:“你……”
陈默没有给他继续说话的机会,自顾自地往下说。
“医书有云:‘正气存内,邪不可干’。其意为,人之身体,若内里元气充足,则外邪便难以侵袭。”
他的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晰,条理分明,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我三堂兄教导七堂妹的法子,看似粗疏,实则是在固本培元,扶持她体内之正气。”
“正气足,则百病消。七堂妹如今能康健如初,便是明证。”
“这,正是医家所推崇的上上之法。”
说完,他又对着李子轩一拱手,坐了下去,仿佛只是说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这一下,如同在已经沸腾的油锅里,又浇了一勺滚水。
满堂哗然。
如果说,陈猛方才的《孝经》之辩,是从道德上给了李子轩致命一击。
那么陈默这位“神童”引经据典的医理阐述,就是从学问上,彻底封死了李子轩所有的退路。
一个用儒家经典,一个用医家至理。
一个从“孝”,一个从“理”。
兄弟二人,一唱一和,竟是将这位“京城第一才子”逼到了一个进退维谷、颜面尽失的绝境。
李子轩的脸,已经不能用苍白来形容了,那是一种死灰般的颜色。
他扶着桌子的手松开,整个人向后一倒,全靠身后的小厮死死架住,才没有滑到桌子底下去。
他输了。
在陈淮安的寿宴上,当着京城半数有头有脸的人物,输得一败涂地。
承德堂内的气氛,变得愈发诡异。
众人的视线,在狼狈不堪的李子轩、面色复杂的陈淮安,以及那对一文一武、配合默契的堂兄弟之间,来回游移。
陈淮安的胸口剧烈地起伏着。
他看着那个站得笔直的孙子陈猛,又看看那个重新坐下、安静喝茶的小孙子陈默。
最后,他的视线,落在了被陈猛护在身后的陈灵身上。
小姑娘正探出半个脑袋,手里还捧着那个歪歪扭扭的寿桃,一脸崇拜地看着自己的哥哥。
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涌上了陈淮安的心头。
他缓缓地、缓缓地举起了手中的梨花木拐杖。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他要发作了吗?
他要为了陈家的脸面,惩罚这两个孙子吗?
拐杖举起,却又轻轻落下。
只听陈淮安用一种苍老而又疲惫的声音,对着一旁的福伯开口。
“把七小姐的贺礼,收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