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园中的气氛,随着陈伯彦的转身,并未有丝毫缓和。
他走了几步,像是被什么东西绊住了脚,猛地停下。那萧索的背影一僵,随即,一股压抑到极点的怒气,让他整个人都紧绷起来。他霍然回身,几步就冲回到陈猛面前。
“混账!”
陈伯彦的声音不再是低吼,而是带着颤音的咆哮。他伸出手指,几乎要戳到陈猛的鼻子上。
“你知不知道,李子轩回去之后,会怎么说我们陈家?整个京城的文人雅士,会怎么议论我们!他们会说,陈家的女儿没有教养,在花园里上蹿下跳,如同野猴!他们会说,我陈伯彦教子无方,养出你这么个不敬长辈、顶撞外客的忤逆之子!”
他的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胸膛剧烈地起伏,那张素来注重仪表的脸,涨得通红。
陈灵被这阵仗吓坏了,小小的身子抖得像风中的落叶,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不敢哭出声来。
陈猛将妹妹往自己身后又拉了拉,让她完全藏在自己影子里。他没有躲闪,也没有反驳,就那么静静地站着,任由父亲的怒火倾泻在自己身上。
他这种平静,在陈伯彦看来,就是无声的挑衅。
“你倒是说话啊!你哑巴了?你不是挺能言善辩的吗?方才气走李公子的时候,你那张嘴不是挺厉害的吗?”陈伯彦气得口不择言,“我陈家的百年清誉,就要毁在你这个孽子手上!你让我的脸往哪里搁!让陈家的脸往哪里搁!”
他吼完最后一句,撑着膝盖,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周围的空气,安静得能听见风吹过海棠树叶的沙沙声。
陈猛抬起手,轻轻拍了拍身后妹妹的背,安抚着她的颤抖。然后,他才抬起头,正视着气喘吁吁的父亲。
他没有回应那些关于脸面和清誉的指责。
他只是问了一句,声音不高,却清晰地落入陈伯彦的耳中。
“父亲。”
“在您看来,究竟是一个能在草地上奔跑欢笑、健康活泼的女儿,让您蒙羞?”
陈猛顿了一下,目光沉静。
“还是一个缠绵病榻,汤药不断,每日在床上等着别人伺候,连站起来都费劲的女儿,更能光耀门楣?”
这两句话,像两记不轻不重的锤子,砸在了陈伯预设好的所有怒气之上。
没有激烈的顶撞,没有愤慨的辩解。
只是一个选择。
一个任何为人父母者,都无法回避的选择。
陈伯彦所有的咆哮和怒火,都凝固在了脸上。他张着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是啊。
他想要一个什么样的女儿?
是一个被规矩束缚,文静秀雅,却随时可能倒下的瓷娃娃?
还是一个偶尔顽皮,沾了些草屑,却能用自己的双腿,在阳光下奔跑大笑的,活生生的人?
答案,在他的心里,从未如此清晰过。
可这清晰的答案,却与他信奉了半辈子的“诗书传家”、“大家闺秀”的准则,发生了剧烈的碰撞。他引以为傲的价值观,在儿子这句朴素的问话面前,显得如此苍白,甚至有些可笑。
羞辱感,比方才被李子轩挑衅时更甚。
那是一种从根基上被动摇的无力。
“你……你……”
他指着陈猛的手指剧烈地抖动着,最终,无力地垂下。
他再说不出一个字。
最后,陈伯彦猛地一甩袖子,像是要甩掉那些乱麻般的思绪。他不再看陈猛一眼,转过身,用一种近乎逃离的姿态,大步流星地离开了锦香苑。
这一次,他没有再回头。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
陈猛刚哄着陈灵睡下,福伯的身影就出现在了锦香苑的门口。
“三少爷。”福伯躬着身,态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恭敬,“老太爷请您去书房一趟。”
该来的,总会来。
陈猛整理了一下衣衫,随着福伯,穿过幽深的回廊。
夜风微凉,吹动着廊下的灯笼,光影在地上摇曳不定。
陈家的书房,是整个府邸的禁地,也是权力的核心。陈猛上一次踏入这里,还是因为打伤了陈默,被罚跪祠堂之前。
福伯将他引到门口,便停下了脚步,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则悄无声息地退入了阴影里。
陈猛推开那扇厚重的木门。
一股混合着旧书、墨香和淡淡檀香的气息扑面而来。
书房内灯火通明。年近花甲的陈淮安,正端坐在书案之后。他没有看书,也没有写字,只是静静地坐着,面前放着一杯已经凉透的茶。
这是自那日祠堂罚跪之后,祖孙二人的第一次独处。
“祖父。”陈猛走上前,躬身行礼。
陈淮安没有让他起身,也没有说话。
书房里,只有烛火偶尔发出的轻微哔剥声。
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压抑的气氛在空间里缓缓积聚。
过了许久,陈淮安才终于开口,声音苍老而平缓,听不出任何情绪。
“‘君子务本,本立而道生’,下一句是什么?”
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经义问题。
陈猛挺直着背脊,没有丝毫犹豫。
“回祖父,孙儿不知。”
他回答得坦然,甚至没有半点惭愧。
陈淮安的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了一下。他没有因陈猛的无知而动怒,似乎这个答案,本就在他预料之中。
他沉默了更长的时间。
这一次,他没有再考校经义。他抬起手,指向窗外锦香苑的方向,又指了指陈默所住的院落。
“灵儿现在能下地跑跳了。”
“默儿今日派人来说,他已连续三日,夜里不曾咳喘惊醒。”
陈淮安缓缓说着,像是在陈述两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说完,他那双苍老的眼睛,终于落在了陈猛的身上。那目光不再浑浊,反而带着一种审视的锐度。
“你弄出来的这些‘法子’,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它们,究竟从何而来?”
这个问题,与白日里父亲的质问截然不同。陈伯彦关心的是脸面,而陈淮安,这位陈家的掌舵人,关心的是根源。
他想知道,这个孙子身上发生的异变,其背后,到底藏着什么。
陈猛依旧保持着躬身的姿势。
“回祖父。”
“古人云,读万卷书,行万里路。”
“书上没有记载的道理,不代表这世上就不存在。孙儿在边关多年,见多了生死,也见多了那些在书斋里看不到的活法。”
“孙儿所用的,不过是一些让身体回归根本的‘笨’办法。”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解释了来源,又将其归于一种朴素的实践智慧,避开了任何怪力乱神的嫌疑。
陈淮安听完,没有表态。
他只是盯着陈猛,那审视的意味,愈发浓重。书房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般。
最后,陈淮安端起那杯已经冰凉的茶,送到唇边,却并未饮下。
“过几日便是我的寿宴。”
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威严。
“寿宴之上,京城的亲友故交都会到场。”
“我不管你用的是什么‘笨’办法,还是‘聪明’办法。到时候,你最好安分一些。”
陈淮安将茶杯重重地放回桌面,发出一声轻响。
“陈家的脸面,比你的那些‘办法’,重要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