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死寂。不是没有声音,而是所有的声音——风声、虫鸣、甚至我自己的心跳和呼吸——都仿佛被那棵笼罩在暗红阴影下的老槐树吞噬了。空气凝固如铁,沉重得压垮胸腔。寒冷不再是从外侵入,而是从骨髓深处弥漫出来,带着一种万物终结的绝望。
我瘫在石头上,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意识像风中残烛,明灭不定。灵魂被刚才那场怨念风暴撕扯得支离破碎,柳文谦的记忆碎片和“我”的本源意识混乱地交织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只有胸口那已经不再悸动、而是彻底化为冰冷烙印的乌青手印,提醒着我与眼前这棵妖树的恐怖联系。
堂叔那边毫无声息,不知是死是活。
老槐树静立着。枯死的半边枝桠依旧狰狞,但另半边原本还有几片叶子的枝条,此刻叶片全部变成了不祥的暗红色,如同浸透了凝固的血液。整棵树干也蒙上了一层诡异的暗红光泽,树皮皲裂的纹路里,仿佛有粘稠的暗红色液体在缓慢蠕动。
它不再“散发”怨气,它本身,就是怨念的结晶。秀娥的痴与恨,婴灵的无辜与毒,柳文谦的懦弱与背叛,百年时光的发酵……所有这些扭曲的情感,最终孕育出了这个超越寻常鬼物的存在——“孽”。
没有声音,没有动作,但一种无形的、令人灵魂冻结的注视感,从槐树方向传来。它“看”着我。不是秀娥那种针对“柳文谦”的刻骨仇恨,也不是婴灵那种纯粹的怨毒,而是一种更冰冷、更漠然的……确认。仿佛在审视一件即将被同化、被吞噬的物件。
我就要死了。不是被杀死,而是被这“孽”的存在本身,慢慢消磨掉最后一点生机,然后成为它的一部分,永世沉沦在这槐树下。
意识越来越模糊。眼前的黑暗开始泛起涟漪,仿佛要沉入无底深渊。
就在这时——
一丝极其微弱的暖意,从我贴身的口袋里传来。是神婆给的那把用红绳系着的糯米!它不知何时已经变得冰冷潮湿,但在这绝对的死寂和阴寒中,这残存的一丝微弱阳气,像一根针,刺破了我麻木的感知。
几乎同时,远处,村子的方向,传来一声极其遥远、却异常清晰的鸡鸣!
“喔——喔喔——!”
是错觉吗?还是……天快亮了?
鸡鸣声如同投入死水的石子,在这凝固的恐怖中激起了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槐树那暗红色的光泽,似乎极其轻微地波动了一下。
那无形的注视感,出现了一瞬间的迟疑。
就是这一瞬间!
我不知从哪里生出一股力气,不是来自身体,而是源于灵魂深处最后一点不甘的挣扎!我不是柳文谦!我只是一个不小心踩塌了坟包的倒霉蛋!我不能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成为这百年怨孽的祭品!
我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剧痛和腥甜的血味刺激着濒临崩溃的神经!
“嗬……”我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声音,用尽最后的意志,抬起头,看向那棵妖树,看向那暗红色光泽最浓郁的中心——曾经秀娥脸庞浮现的位置。
我没有求饶,没有咒骂。我只是嘶哑地、用尽全部力气,喊出了此刻最真实的念头,混杂着“我”的恐惧和柳文谦碎片里的愧疚:
“……错……了……”
“……都错了……”
“……不该……是这样的……”
我的话毫无逻辑,虚弱得几乎听不见。但或许是因为其中包含了柳文谦那一丝真实的悔意,或许是因为我作为一个“外来者”纯粹的不甘,又或许,是因为那声预示天明、代表阳气回升的鸡鸣……
槐树的方向,那股冰冷的注视感,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移开了。
暗红色的光泽依旧,死寂依旧,但它不再聚焦于我。
它仿佛陷入了某种更深沉的、对自身存在的茫然,或是……等待?
压力骤减。
我再也支撑不住,眼前彻底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
不知过了多久,我感觉到刺眼的阳光和颠簸。
我艰难地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驴车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堂叔在前面赶车,背影佝偻,不时回头看我一眼,眼神里充满了后怕和庆幸。
天亮了。阳光明媚,驱散了夜间的阴寒。我们已经离开了村子,行驶在回城的土路上。
“娃……你醒了?”堂叔的声音沙哑干涩,“老天爷……你可算醒了……”
我张了张嘴,喉咙剧痛,发不出声音。我下意识地摸向胸口。
那里的乌青手印……还在。但颜色似乎淡了一些,不再是那种死气沉沉的青黑,而是变成了暗紫色,像一块即将消退的淤青。它不再冰冷刺骨,也不再悸动,只是静静地存在着,像一个丑陋的疤痕。
槐树下的经历,像一场噩梦,却又无比真实。秀娥……婴灵……融合的“孽”……
我挣扎着扭头,望向村子的方向。远远地,只能看到村口那棵老槐树模糊的轮廓,在阳光下,它似乎与寻常枯树无异。
但我知道,它不一样了。那暗红色的阴影,那冰冷的死寂,还在那里。它只是暂时沉寂了。
堂叔絮絮叨叨地说着,是天亮后他壮着胆子过去,发现我昏死在树下,还有气息,就把我背了回来。他说槐树周围冷得吓人,但他没看到别的异常。
我沉默着。柳文谦的记忆碎片依旧在我脑海里,但不再像昨晚那样具有侵蚀性,而是变成了一段段模糊的、属于别人的往事。那份愧疚感还在,但不再能轻易动摇“我”的存在。
我只是我。一个身上带着诡异印记,与一个百年怨孽产生了某种神秘联系,侥幸活下来的普通人。
驴车颠簸着,驶向未知的前路。
胸口的印记微微发热,仿佛在提醒我,那场跨越生死的纠缠,并未真正结束。
而远处的老槐树,在阳光照不到的阴影里,或许正静静等待着下一次……黑夜的降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