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正刚走后的第三天，七里乡的天空依旧阴沉，像是憋着一场迟迟不肯落下的大雪。空气中弥漫着湿冷的煤烟味，呛得人喉咙发紧。
关于方东望即将被任命为党政办主任（正股级）的公示文件，已经贴在了乡政府大楼一楼大厅那块贴满胶带痕迹的玻璃公示栏里。红纸黑字，像是一道符咒，既是护身符，也是催命符。
这是他迈向实权干部的关键一步。在基层官场，这一步跨过去，就是“管事的”；跨不过去，一辈子也就是个“干事的”。
然而，就在公示期的前夜，危机悄然而至，如同毒蛇吐信，无声无息。
当晚，方东望加班整理全乡的贫困户建档立卡资料直到十点。整个办公楼空荡荡的，走廊里的感应灯坏了一半，忽明忽暗。窗外的风吹过老旧的铝合金窗框，发出呜呜的咽声，像是有人在低声哭泣，又像是在磨刀。
准备回家时，方东望习惯性地检查了一遍门窗。这是他在沈若云那里养成的职业病——永远不要相信环境是安全的。当他的目光扫过办公桌最下面的那个带锁抽屉时，正准备关灯的手指猛地僵在了半空中。
那里不对劲。
那个抽屉平时用来放一些茶叶和无关紧要的文件，锁芯是老式的，早已有些生锈。但此刻，在昏暗的台灯光下，锁孔边缘竟然有一道极细微的新鲜金属划痕，反射着一点点冷冽的银光。
如果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方东望的心脏漏跳了一拍，全身的肌肉瞬间紧绷。他没有急着开锁，而是后退一步，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瞳孔深处幽光流转——【望气之眼】，开。
刹那间，眼前的景象让他头皮发麻，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
只见那个看似普通的木质抽屉缝隙里，正溢出一股浓烈得令人作呕的黑色霉气。那霉气不像普通的病气或煞气，它黏稠、阴冷，中间还夹杂着一丝金钱特有的铜臭味。但这铜臭味是黑色的，带着一股阴邪之气——这是“脏钱”，是足以让人身败名裂的陷阱！
更有意思的是，在方东望的视野中，这股霉气竟然还有一条细细的、若隐若现的灰色丝线。那丝线像是一根看不见的蛛丝，穿透了办公桌的木板，一直延伸出了办公室，穿过漆黑的走廊，最终连向了走廊另一头、那个常年大门紧闭的副乡长刘大成的办公室。
刘大成。
这个名字在方东望脑海中炸开。他是马波倒台后，苏红在乡里收买的另一个代理人。此人是个笑面虎，平日里见谁都乐呵呵的，但手段极黑。他一直视方东望为眼中钉，因为方东望挡了他侄子进党政办的路，更因为方东望的存在，让苏红的很多“生意”没法在七里乡继续做下去。
“好手段。”方东望嘴角勾起一抹冷笑，眼神中杀机毕露。
在这个节骨眼上，抽屉里突然多出来的东西，绝不可能是礼物。
方东望没有直接拉开抽屉，而是迅速从角落的清洁柜里找出一双打扫卫生用的橡胶手套戴上。他从笔筒里摸出一枚回形针，手指灵活地弯折了几下。
这手“开锁”的绝活，还是那天在修车铺，沈若云教他怎么开那辆报废吉普车门时顺手教的。没想到，这么快就派上了用场。
“咔哒。”
一声轻响，在死寂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刺耳。
锁开了。
方东望屏住呼吸，缓缓拉开抽屉。
一个黑色的、不透明的厚实塑料袋静静地躺在里面，压在两包红烧牛肉面之上。袋子鼓鼓囊囊的，棱角分明。
方东望小心翼翼地掀开袋子的一角。
那一瞬间，红色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
整整十捆，崭新的、连封条都没拆的百元大钞。十万现金。
方东望只觉得一股寒气直冲脑门，后背瞬间被冷汗湿透。
十万块！在这个人均年收入不到五千块的贫困乡，这是一笔巨款。如果是普通人，此刻恐怕已经慌了神，甚至会下意识地拿起来数一数，或者慌乱地想要扔出去。
一旦这时候有人冲进来，或者这钱上沾了他的指纹，那就是人赃并获！巨额财产来源不明，受贿，这些罪名足够让他把牢底坐穿，这辈子都别想翻身，更别提什么仕途、什么抱负了。
方东望猛地抬头，看向墙角那个闪烁着微弱红光的监控探头。
那是全楼唯一一个对着党政办走廊的监控。
不，不对。
方东望眯起眼睛，仔细看去。那探头的红色指示灯虽然亮着，但频率不对。正常是三秒一闪，现在是一秒三闪——那是故障或者被干扰的信号。
“呵，准备得挺充分啊。”方东望冷笑，眼中闪过一丝狠戾，“监控被做了手脚，这是要死无对证。”
如果是以前的方东望，或许只能坐以待毙。但现在的他，既然能看见“气”，就能看见局。既然是局，就有破局之法。
他没有惊慌，反而动作极快地将那袋沉甸甸的钱揣进怀里，用外套紧紧裹住。然后，他转身走出了办公室，反手锁好门。
他没有下楼，因为楼下可能有埋伏。他像一只在黑夜中潜行的幽灵，利用这层楼监控全坏的“优势”，贴着墙根，一步步摸到了刘大成的办公室门前。
此时，整栋楼静得可怕，只有方东望的心跳声和窗外的风声。
刘大成的办公室门锁是老式的弹子锁，比方东望那个还要好开。他掏出刚才那根细铁丝，耳朵贴在门上，感受着锁芯里的弹珠跳动。
一、二、三……
“咔哒。”
三十秒后，门开了。
方东望没有进办公室，因为那样可能会留下脚印或者气味。他站在门口，并没有把钱放回去——那样太低级，刘大成完全可以说方东望是栽赃。
他转身，快步下楼，直奔后院停车场。
停车场里黑灯瞎火，只有远处路灯的一点余光。刘大成的那辆黑色桑塔纳就停在角落里，车身上蒙着一层灰，车牌号也是污浊不堪。
方东望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蹲下身，熟练地用铁丝撬开了桑塔纳的后备箱。
一股陈旧的机油味扑面而来。
方东望掀开后备箱的垫子，将那个装满钱的黑色塑料袋，狠狠地塞进了备胎下面的凹槽里，然后抓了一把地上的灰尘撒在上面，恢复原状，把一切痕迹擦拭干净。
做完这一切，他看了一眼时间。从他发现钱到现在，只过去了五分钟。
他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并没有坐下，而是从工具箱里拿出几根电线，搬来梯子，架在门口，装模作样地在监控探头下修修补补。
五分钟后。
一阵急促的警笛声划破了七里乡宁静的夜空，紧接着是一阵杂乱且急促的脚步声冲上了楼。
“快！就在二楼！别让他跑了！”
一群穿着制服的人气势汹汹地闯了进来。领头的正是县纪委监察室的一位副主任，脸色严峻。而跟在他身后的举报人，正是刘大成的那个专职司机——一个长得贼眉鼠眼的小个子。
“不许动！我们接到实名举报，方东望涉嫌收受工程方巨额贿赂，赃款就在他的办公桌抽屉里！”司机指着站在梯子上的方东望大喊，一脸的正义凛然，眼中闪烁着即将立功的兴奋和一丝掩饰不住的恶毒。
方东望站在梯子上，手里拿着螺丝刀，转过头，一脸茫然地看着下面这群突如其来的人，像是被吓傻了，手里的电线都差点掉下来。
“贿赂？什么贿赂？同志，你们是不是搞错了？”方东望从梯子上下来，摘下满是灰尘的手套，“大晚上的，我这修监控呢。我那抽屉里只有几包没吃完的方便面啊。”
“少废话！打开！”纪委副主任冷着脸，一挥手。
两个工作人员上前，一把推开方东望，强行拉开那个抽屉——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个抽屉。
然而。
里面除了两包红烧牛肉面、一盒茶叶和一堆乱七八糟的文件，空空如也。
那十万块钱，就像是凭空蒸发了一样。
司机的笑容僵在了脸上，原本伸出的手指开始剧烈颤抖，冷汗瞬间流了下来：“这……这不可能！我亲眼……不是，我听说就在这！怎么会没了？肯定是这小子藏起来了！搜身！搜他的身！”
“搜身？”方东望脸色一沉，那股平日里的书卷气瞬间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令人胆寒的威压。他慢条斯理地整理了一下袖口，语气平静得让人害怕，“这位司机师傅，你刚才说‘亲眼’？难道这钱是你放的？”
“我……我没有！你胡说！”司机慌了，眼神躲闪。
“那倒是巧了。”方东望看着纪委副主任，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刚才我在修监控的时候，因为站得高，正好看到停车场那边有点动静。我好像看到刘副乡长的这位司机，鬼鬼祟祟地往刘副乡长的车后备厢里塞了个黑袋子。我看那袋子沉甸甸的，还以为是什么土特产呢，这么神神秘秘的。”
此言一出，司机的脸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双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
纪委副主任是什么人？那是人精里的也是人精。看到司机的反应，再看看方东望那笃定的眼神，心里瞬间明白了大半。
“去停车场！查刘大成的车！”副主任脸色铁青，一声令下。
十分钟后，楼下停车场。
刘大成披着衣服，慌慌张张地从宿舍跑下来，鞋都没穿好。当他看到被撬开的后备箱，以及那个躺在备胎旁边、在强光手电筒下格外刺眼的黑色塑料袋时，整个人都瘫软了，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
袋子被打开，十万现金，红得刺眼。
“这……这不是我的……这是陷害……方东望！是你陷害我！”刘大成嘶吼着，想要扑向方东望，却被两个纪委工作人员死死按住。
方东望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口，手里端着那杯刚泡好的茶，热气腾腾。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被押上警车的刘大成，面带微笑。
那个笑容在夜色中显得格外冰冷。
他对着刘大成的背影，轻轻挥了挥手，做了一个口型：“慢走，不送。”
这一夜，七里乡的格局，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