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就是随口胡诌,图个乐子,怎么就被解读出这么多花样来了?返璞归真?大巧不工?还天下万民的心愿?
这帮人是不是有什么受虐倾向?自己越是喂他们吃屎,他们越是能从中品出鲍鱼海参的味道来。
“高都督,真乃诗仙在世啊!”
“不!‘仙’字已不足以形容高都督的境界!此乃诗中圣人!”
“我等今日得见圣颜,闻听大道之音,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马屁如潮,一浪高过一浪。每个人都涨红了脸,仿佛自己就是那个最先悟道的弟子,看向高自在的表情充满了狂热。
瘫坐在地上的崔信,听着这些吹捧,每一句都像一记响亮的耳光抽在他脸上。他刚刚还用“沐猴而冠”来嘲讽人家,现在,他自己才是那个最大的小丑。
李泰站在原地,表情在呆滞、恍惚、狂喜之间反复横跳。
姐夫是神仙?我姐夫是诗圣?那我岂不是圣人的小舅子?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他瞬间觉得腰杆都直了,之前丢的脸,好像也不是那么重要了。
能被圣人姐夫当众打脸,那也是一种荣耀啊!
“停!都给我停下!”
高自在终于受不了了,他一声大吼,中气十足,硬生生压下了所有的马屁声。
芙蓉园瞬间安静下来,所有人都用一种孺慕的表情看着他,等待着圣人的下一句箴言。
“诗仙?谁是诗仙?”高自在伸手指了指自己的鼻子,“你们说我?”
众人小鸡啄米般点头。
“我跟你们讲,我最讨厌别人叫我诗仙了。”高自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俗,太俗了!一听就是没文化的土包子才想出来的名号。”
啥?
众人集体宕机。
诗仙,这可是文人能够获得的最高荣誉之一,怎么就俗了?怎么就土包子了?
那白发苍苍的老翰林又站了出来,躬身行礼:“都督教训的是!‘仙’之一字,确实过于飘渺,不及都督您脚踏实地,心怀万民。我等浅薄了。”
高自在眼皮跳了跳。
淦,又来了。
他发现自己跟这老头根本不在一个频道上。
“那……依都督之见,我等该如何称呼您?”一个胆大的书生小心翼翼地问道。
所有人都竖起了耳朵。
是啊,诗仙都嫌俗,那该叫什么?诗神?诗圣?还是诗王?
高自在捏着下巴,也犯了难。他就是随口一说,哪想过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一道充满怨毒和绝望的呢喃,从角落里幽幽传来。
“仙……?呵呵,他算什么仙……分明是个鬼……作诗的鬼……”
是崔信。他失魂落魄地坐在雪地里,双目无神,嘴里胡乱念叨着。
这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园子里,却清晰地传到了高自在的耳朵里。
高自在眼睛一亮。
“哎!这个好!”他一拍大腿,指着崔信的方向,“那小子说的对!就这个了!”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看到了已经社会性死亡的崔信。
啥?他说啥了?
“以后,都别叫我诗仙。”高自在清了清嗓子,用一种极为郑重的腔调宣布,“叫我诗鬼。”
诗。鬼。
两个字落下,整个芙蓉园的空气都冷了三分。
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鬼?这是什么称呼?阴森,不祥,诡异。自古以来,文人骚客都追求风雅,谁会用这种字眼往自己身上套?
“都督,万万不可啊!”老翰林急了,“‘鬼’字何其不详!您是文曲星下凡,怎能与鬼魅为伍!”
“就是啊,高都督,您再考虑考虑?”
“这名号传出去,不好听啊!”
众人纷纷劝阻。
李泰也急了,他刚建立起来的“圣人小舅子”的自豪感,瞬间有崩塌的迹象。
“都督!你别胡闹了!”
“胡闹?我哪里胡闹了?”高自在斜了他们一眼,
“我觉得‘诗鬼’这个名号,又酷又帅,比那个娘们唧唧的‘诗仙’带感多了。你们不懂,这是潮流。”
潮流?这是什么流?通往阴曹地府的潮流吗?
“你们不信是吧?”高自在嘿嘿一笑,露出一口白牙。
“行,那我就给你们来两首鬼诗,让你们见识见识,什么才叫诗鬼的风格。”
说着,他也不走路了,就站在原地,抱着手臂,闭上眼睛酝酿了片刻。
再睁眼时,他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如果说之前是懒散的酒鬼,那现在,就是一团行走的低气压。
他用一种低沉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声音,缓缓吟诵。
“秋野明,秋风白,塘水漻漻虫啧啧。”
开篇十二个字,没有华丽的辞藻,却瞬间勾勒出一幅萧瑟、清冷的秋夜图景。那虫鸣声,仿佛就在耳边,带着一股子寒意。
“云根苔藓山上石,冷红泣露娇啼色。”
众人只觉得脖子后面凉飕飕的。石头上的苔藓,带着露水的红叶,明明是写景,却偏偏用上了“泣”和“啼”这样的字眼,一股说不出的诡异感蔓延开来。
“荒畦九月稻叉牙,蛰萤低飞陇径斜。”
“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
最后一句“鬼灯如漆点松花”念完,芙蓉园里,胆小的女眷已经发出了压抑的惊呼。
鬼火!
这首诗,竟然写的是秋坟荒野里的鬼火!
那画面,阴森,凄美,又带着一种直击灵魂的震撼。
这哪里是诗,这分明是一道招魂幡!
高自在完全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似乎很享受这种全场寂静,人人自危的氛围。
“再来一首。”
他接着念道。
“桐风惊心壮士苦,衰灯络纬啼寒素。”
又是秋夜,又是寒虫,但这次的意境,更加压抑,充满了苦闷与不甘。
“谁看青简一编书,不遣花虫粉空蠹。”
“思牵今夜肠应直,雨冷香魂吊书客。”
“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
诗毕,高自在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整个芙蓉园,落针可闻。
如果说第一首鬼诗是描绘了一幅鬼魅的画卷,那这第二首,就是直接把所有人的魂都给拉进了那座秋坟里,去听那含恨而死的鬼魂,在雨夜里唱着悲愤的诗篇。
那份彻骨的悲凉,那份千年的怨恨,让在场所有读书人,都感同身受,心头沉甸甸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李泰的脸都白了。他觉得这芙蓉园的温度,骤然下降了十几度。
崔信更是浑身发抖,他看着高自在,仿佛在看一个真正的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都听好了。”高自在恢复了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环顾四周,满意地看着众人惊恐的表情,“还是鬼诗好玩吧?所以,以后都叫我诗鬼,听见没?”
无人应答。
所有人都还沉浸在那两首诗带来的巨大冲击里,无法自拔。
就在这死寂之中,那个白发苍苍的老翰林,再一次,颤巍巍地站了出来。
他双目含泪,神情激动,对着高自在的方向,深深地,深深地鞠了一躬。
“我懂了……老夫,终于懂了!”
高自在:“?”
你又懂了?你懂个锤子你懂了!
老翰林直起身子,用一种堪比布道的虔诚,为众人解惑。
“诸位!你们还没明白高都督的深意吗?”
他指着天空,又指着大地。
“他先作‘热胡饼’,是告诉我们,诗的根,在生活,在万民!”
“后作七步七绝,是告诉我们,诗的技,可以登峰造极,冠绝古今!”
“再作新年农事,是告诉我们,诗的心,要怀天下,系苍生!”
“而最后,这惊天动地的两首鬼诗,又是什么?”
老翰林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是诗的魂啊!”
“他有诗仙之才,却不屑于‘仙’之虚名!为何?因为仙,高高在上,不食人间烟火!而鬼,却从人而来,带着七情六欲,带着爱恨情仇,带着千年的不甘与执着!这才是最真实,最深刻的灵魂!”
“有诗仙不当,偏要当诗鬼!这是何等的境界!这是在告诉我们,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
“高都督,他不是在作诗,他是在用诗,为天下所有怀才不遇的孤魂,为所有含恨而终的怨鬼,立言啊!”
一番慷慨激昂的分析下来,全场再次恍然大悟。
对啊!原来是这样!
我们怎么又没想到呢!
“高!实在是高!”
“诗鬼!此名号,比诗仙沉重万倍,也深刻万倍!”
“我等能追随诗鬼大人,何其幸哉!”
一时间,芙蓉园里,“诗鬼”之名,不胫而走,声势比刚才的“诗仙”,还要浩大。
高自在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他看着那个唾沫横飞的老翰林,又看了看周围那群狂热的粉丝。
他感觉,自己好像被pUA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