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粮草,如何调动大军?
这话如一块巨石砸进平静的水面,不知情的官员们齐刷刷转头,目光落在杨廷和身上。
杨廷和端坐在椅中,神色如常,仿佛这诘问与己无关。
他缓缓起身,袍角扫过地面带起微尘,声音平稳得不带一丝波澜:“太仓仅有的存粮已随陛下出征。
按原计划,广西、江西两省税粮,十日内便会运抵京城。”
“此事蹊跷!”
一直默不作声的焦芳突然拍案而起,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压抑不住的惊怒。
杨廷和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淡淡瞥了他一眼:“哦?焦尚书倒说说,何处蹊跷?”
“税粮十日到京,岂不是说此刻已近沧州?”焦芳快步走到厅中,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如今流寇盘踞沧州,莫非他们的目标,就是这两省税粮?”
“税粮”二字一出,满厅官员皆是心头一震。
若真让流寇截了税粮,京城百万军民无粮可食,必生大乱。
京城乃天下根本,根一动,天下必摇,到那时可就真回天乏术了。
闵珪捋着长须的手停了停,眼中的疑云渐渐散去。
陛下虽年幼,却绝非昏聩之君。
原来御驾亲征,是为了护住这救命的税粮!
想到此处,皇帝在他心中的形象顿时又高大了几分。
焦芳背着手缓缓踱步,声音里带着洞察一切的笃定:“流寇刚占沧州,税粮便接踵而至,哪有这般巧合?他们怎会知道得如此清楚?”
焦芳知道,之所以会出现这股流寇,一个非常重要的目标,就是自己。
这是朝中借着流寇,想把自己拉下马。
他暗中对朝中众人进行了盘算,发现其他人或多或少有一个标签。
只有杨廷和让他琢磨不透。
如果说他心系陛下,可是他与李东阳交情匪浅。
若说他身在文官,他又是皇帝的先生。
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也让焦芳对杨廷和多了一个心意。
这也是当杨廷和说出两省的税粮时,他能快速做出反应的原因。
他猛地停在杨廷和面前,浑浊的眼珠突然迸出精光:“传言流寇在京中有内应,莫非……这内应就是你杨廷和!”
这话如惊雷炸响,满厅瞬间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钉子般钉在杨廷和身上,连呼吸声都听得见。
饶是杨廷和素来沉稳如山,此刻也忍不住心头一跳。
他万没想到焦芳绕了半天,竟把矛头直指自己。
但这慌乱只在眼底一闪,便被滔天的怒意取代。
他猛地拍案而起,袍袖翻飞:“焦芳!你污蔑,你污蔑啊!
邢尚书在此,你无凭无据污蔑朝廷大臣,小心我告你污蔑!”
焦芳却半步不退,梗着脖子道:“若非你暗中传信,流寇怎会偏偏选在沧州设伏?”
“流寇为何而起,你焦芳心里没数吗?”杨廷和冷笑一声,声音陡然拔高,“他们本是本朝官员,因京察被裁,心怀不满才聚为盗匪。
既是旧臣,知晓税粮押运时日,有何稀奇?”
他这话掷地有声,句句在理。
税粮运输虽属机密,却也并非铁板一块,别说朝中大臣,就算是朝中稍有门路的小吏都能探知一二。
杨廷和心中暗定,此事他策划得天衣无缝,任谁也查不出半点痕迹。
焦芳被噎得说不出话,却仍死死盯着杨廷和。
他总觉得这浓眉大眼的家伙,那副坦荡之下藏着什么猫腻,可偏偏抓不住把柄,这感觉如芒在背,难受至极。
就在他还想争辩时,一直闭目养神的李东阳缓缓睁开眼,苍老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今日召诸位前来,不是看你们互相攻讦的。
陛下亲征在外,若真有不测,你们谁担待得起?”
一句话,如冰水浇头,瞬间浇灭了厅中的火药味。
焦芳一屁股坐在凳子之上,心中依旧有些气恼。
“陛下虽然年少,却是大明少有的英主,他武艺超群,智谋双全,岂能被宵小所伤害。”
焦芳说到宵小之时,骤然拔高,很显然是在暗中讽刺杨廷和。
杨廷和冷冷一笑,眼神闪过一丝不屑。
“陛下为东宫时,我就陪在陛下身边,陛下仁厚端正,虚心纳谏,很有明君风范。
可陛下即位不久,身边就聚集着一些奸邪之辈,日日蛊惑陛下,才让陛下生出了御驾亲征的心思。
以我看那,想要规劝陛下,让陛下回心转意,就要先把陛下身边的奸邪全部铲除。”
杨廷和丝毫没有让步的意思,焦芳用宵小影射自己,他就用奸邪阴阳焦芳。
闵珪眼见两人争论不休,心中莫名有些厌烦。
他岔开话题。
“元辅,陛下轻骑突袭,这件事非同小可,既然京城无粮,一时派不出兵马,就应该令河北的兵马,前往沧州,襄助陛下。”
李东阳心中苦笑,脸上却深沉如水。
“朝瑛这番话,老成持重,才是为臣之道。
许尚书,以兵部的名义,向河北各处分布命令,让河北各地的兵马都向沧州集结。”
李东阳走到地图旁边,对命令进行了补充。
“不光是河北,河南、山东凡是没有流寇动乱的州府,都要往沧州派出兵马。”
按照陛下行军的速度,兵部的调出的兵马,无论如何也赶不上陛下的速度,但这种明面上的事情,即便知道赶不上,也要积极去做。
等众人离去之后,文渊阁一处房间之内,只剩下了李东阳和杨廷和。
“元辅,焦芳当真奸诈,他无凭无据,竟然敢将流寇往我身上扯,若是让他掌控了些许证据,这件事还了得。”
李东阳不搭话,此时的他并不在意焦芳,而是在意另外一件事。
“两省税粮非同小可,这件事你是怎么安排的,难道真让他们将税粮一把火烧了吗?”
杨廷和缓缓应道:“元辅放心,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把焦芳赶出朝廷,绝不是为了让大明陷入动乱。
这些税粮,他们只会暂时看押,却根本不会动其分毫。”
李东阳心中稍定。
“如此甚好。”
“陛下擅自带兵出征,坏了朝廷法纪,若是不让陛下吃些苦头,恐怕陛下根本不会认识到战争的凶险。
回来之时,我已经派人前去传信,只等陛下骑兵到沧州,就能让其大败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