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沉闷持续了三日。待到暮色再次降临,仪仗抵达驿站休整,庭院里的烛火次第亮起,将青砖地照得亮如白昼,喧嚣渐歇,只余下更漏滴答的声响。肖怀湛如往常一般,躬身行礼后便转身准备退出皇帝的寝房,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沉喝。
“站住。”肖怀湛的脊背猛地一僵,他慢慢转过身,见皇帝肖以安正将手中的茶盏重重搁在了案上,茶盖与杯沿相撞,发出清脆的声响,打破了室内的静谧。肖以安的眉头紧锁,眼底翻涌着压抑了三日的愠怒,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你堂堂大周皇子,在宣读圣旨的大厅里,便敢公然咆哮质疑朕的决定。朕念你初犯,未曾降罪于你;你倒好,一路给朕摆着张冷脸,是觉得朕做错了,还是在怨朕碍了你的事?”
“儿臣不敢。”肖怀湛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喉结滚动了两下,眼底的委屈与愤懑再也藏不住。他垂着头,声音里裹着未散的郁气,闷闷的带着几分倔强:“父皇,如今东宫虚悬,太子之位未定,您连王家小姐愿不愿意都未曾问过,便强行赐婚,封她为太子妃。您明明知道,王小姐是儿臣的救命恩人,这般行事,哪里是报恩,分明是将她推入风口浪尖,是在‘报仇’啊!”
“放肆!”肖以安猛地一拍桌案,案上的茶盏都震得微微跳动。他站起身,缓步走到肖怀湛面前,目光如炬地盯着他,恨铁不成钢的意味溢于言表,“怎么?入我皇家门,做我皇家妇,倒是辱没了她王家小姐不成?”
肖怀湛见父皇动了真怒,慌忙躬身谢罪,语气急切了几分:“儿臣绝无此意!只是,其一,婚姻大事讲究秦晋之好,最起码该问过当事人的意愿吧?儿臣与王小姐有过交集,深知她性子刚烈,最不喜被人强迫,更不愿受世俗规矩束缚。其二,如今太子未立,先定太子妃,天下人会如何议论她?定会说她挟恩图报、觊觎高位、野心勃勃,这无端的非议,她该如何承受?其三,父皇让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女子出入朝堂,朝臣们本就对女子干政颇有微词,届时弹劾的奏折定会如雪片般飞来,天下人的流言蜚语更是能将人淹没。她终究只是个十四岁的弱质女流,怎能顶得住这般压力!”
他一口气说完,胸口因激动而微微起伏,眼底满是对王子卿的担忧,那担忧里,还藏着一丝连自己都未完全挑明的情愫。
肖以安听完,却忽然笑了,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倒透着几分怒极反笑的冷意:“首先,古往今来,婚姻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何时轮得到子女置喙?其次,未立太子便先许太子妃之位,这是朕给她的荣宠,是将她放在了比诸皇子更重的位置,这份心意,你倒觉得不妥?最后,你真当那王子卿是寻常弱质女流?”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肖怀湛错愕的脸,一字一句道:“她聪慧过人,能文能武,才貌双全,这等人物,岂是‘弱质女流’能概括的?背后既有神医谷撑腰,更有隐士大家族左家为依托。朕再赏她皇家权势,赐她独一无二的尊容,这般底气,还震慑不住那些闲言碎语?”
肖以安的每一句话都像重锤,砸在了肖怀湛的心上。他怔怔地站在原地,先前的愤懑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茫然与深思。父皇的话戳破了他只沉浸在个人情绪中的局限,让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或许真的想得太简单了。他确实只盯着“强迫”二字,却忘了王子卿并非寻常女子,更忘了父皇的决定从不会只看“私情”。
室内陷入短暂的沉默,只有烛火燃烧时偶尔发出的“噼啪”声。肖以安看着儿子低头沉思的模样,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许:“到了此刻,你还不明白朕的用意?”
肖怀湛猛地抬头,目光撞上父皇深邃的眼眸,嘴唇嗫嚅了几下,那些涌上心头的猜测与不解,在喉咙里打了个转,终究没能化作言语——他怕自己想错了,更怕那份“用意”里,没有他期盼的可能。
肖以安缓步走回座位,指尖摩挲着茶盏的边缘,幽幽开口:“那王子卿聪慧机敏、武功卓绝、医术超群,更难得的是胸有沟壑,容貌亦是绝色无双。寻常人家的女子,在她这个年纪早已谈婚论嫁,她如今一十四岁,你且想想,远在都城她的父母,接下来会不会为她安排婚事?她自身这般优秀耀眼,以后身边定然不乏世家公子或少年将军的追捧,你愿意看着她嫁与旁人吗?”
他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肖怀湛身上,带着审视、带着期许、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静待儿子的回答。
“不愿!”肖怀湛几乎是脱口而出,声音里满是急切,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酸涩顺着血管蔓延到四肢百骸。那些藏在心底不敢言说的情愫瞬间翻涌,压得他声音都发颤,先前的沉闷一扫而空,只剩下纯粹的慌张,“父皇,儿臣不愿!儿臣心悦王家小姐,自始至终,只有她一人!”
肖以安闻言,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弧度:“你心悦她,她便知晓吗?那王子卿,又心悦你吗?”
这句话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灭了肖怀湛的激动。他的脸颊猛地涨红,尴尬地抬手摸了摸鼻尖,目光躲闪着落在地面的砖缝上,声音细若蚊蚋:“她……她许是不知。卿卿太过优秀,儿臣自觉资质平庸,配不上她,始终不敢将心意说出口。”
“怂样!”肖以安冷哼一声,语气里带着恨铁不成钢的斥责,“就凭你这瞻前顾后的性子,还敢质疑朕的决定?你就不怕,等你想清楚了,那王子卿早已转身嫁作他人妇?给你留下个‘望尘莫及’的遗憾?”
“怕!儿臣自然怕!”肖怀湛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眼底瞬间蒙上了一层水雾满是痛楚,“可儿臣更怕伤了她。不愿看她皱眉,不愿看她伤心,哪怕她只是对我横眉冷眼,儿臣都心痛得无法呼吸;更怕因为那道赐婚圣旨,让她对我心生厌恶,拒儿臣千里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