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时光过去,当初被差点屠灭的小城,也多少恢复了些许生气。
这里已经不再是天元国进军的最前线,作为被夺下的领土,正式纳入天元国的管控后,城中的气氛也缓和了许多。
深夜,一个书生打扮的男子,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一个全身包裹在黑衣中的人,上了一辆马车后,转身向一个狱卒打扮的中年人跪谢道:
“陈二哥!谢谢你帮我救出了恩公!”
狱卒连忙搀扶男子道:“王大夫,莫要折煞了我啊,当初我逃荒来此,要不是你救下了我,我哪还能活到今日。”
说着,狱卒有些害怕地瞧了一眼那马车上好似死去的黑衣人道:“王大夫,我老陈也不明白,这人当初害得大家差点被一起屠了,你为何还要救他?”
想到这里,陈二还有些心悸,那一日他同样在人群中,甚至差一点就被抓出去,变成最初被斩首的那一百人了。
至今每每午夜梦回,他都深深恐惧于当时那高台上平静下令的军官。
但王镜听到这话,却是摇了摇头:“陈二哥,屠城的是天元军,要杀我们的,也是天元军,恩公当时并不在人群中,他大可以选择不出面。”
“恩公不曾害我,而我却欠恩公太多!”
陈二闻言心中的纠结顿时消散,接着猛地抽了自己一个嘴巴道:“是我糊涂了!那天元恶贼害我,我却不敢恨他,这位,不,恩人为我等挺身,我却心中怨他!”
王镜连忙拉住陈二的手,同时递过去一个包裹:“莫要如此!对了,陈二哥你这样帮我,这城你肯定不能待了,这些盘缠你先拿着。”
陈二本想推辞,但王镜说的确实也是实话,他便接过包裹,对王镜躬身作揖道:“王大夫,山长水远,您多保重!”
说罢,陈二转身走入了黑夜,而王镜则上了马车,小心驾车向着自家的方向奔去。
...
“当家的,人救回来了?”刻意压低的女声在静谧的夜中响起。
“里面说,来,帮我搀一下恩公,小心些。”疲惫的男声回应道。
“哎!啊!这天杀的畜生,怎么把恩公折磨成这样!!”女声先是一惊,接着怒声中却带上了一丝哭腔。
声音渐渐模糊,项云舒太累了。
...
温热的液体被小心送入了口中,鲜甜的滋味,让项云舒的身体感到了些许滋润。
眼前空洞洞的黑暗里,项云舒的声音怪异且沙哑:“谢...”
正在喂着鸡汤的女人见状,眼眶忍不住又变得通红,她记得啊,一年前,在那绝望的夜晚,就是眼前的少年,救了她,救了她的丈夫,
可现在,当时那仗剑杀贼的少年侠客,如今在这床榻之上,只能用半截舌头,虚弱地说着感谢。
“恩公,您先休息,这里很安全,那恶贼已经出城数日,没人知道您在这的。”
女人还想继续说,却发现眼前恩人的气息再次舒缓了起来,久违的安全,让他沉沉睡去。
女人叹息一声,将手中的汤碗放下,突然,门外传来了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她转身看去,却见王镜神色焦急地走入了房内,然后连忙关上了房门道:
“那恶贼回来了!”
妻子猛地一惊:“这么快?!”
王镜神色凝重道:“恩公这状态现在是不可能通过城门的,之后,那恶贼怕是会再次全城搜捕,咱俩得万事小心。”
妻子叹息道:“那恶贼若是找不到恩公,不会再屠一次城吧。”
王镜摇了摇头:“不可能的,如今我们已经是正式的天元子民,不再是可以任他斩杀的化外民,他担不起屠杀天元子民的责任。”
妻子稍稍放心后,又将目光投向了仍在沉睡的项云舒:“当家的,你说恩公被折磨成这样,他以后该怎么办呢?我现在一看到恩公,就想哭,他太苦了。”
王镜不忍地看着床榻上少年的残破模样:“恩公于我们有恩,大不了我们奉养他一辈子便是!”
妻子缓缓起身,扶着肚子,靠在王镜肩膀上轻声道:“嗯,听你的。”
...
项云舒做了一个梦,梦里,他变成了一只有翼无足的飞鸟,自飞鸟有意识起,便已经飞翔在了空中。
无足之鸟,没有可以安歇的家乡,它只能在浩瀚到冰冷的天空中,仿佛没有尽头一般地挥舞着自己的翅膀,
飞鸟越过高山,飞过大河,飞过春夏与雪风,它的飞行仿佛没有尽头,它的生命似乎只是为了飞行本身而存在,
不知飞了多久,无足之鸟的翅膀变得沉重,它快要死了,直到某一天,它再也无法振翅时,飞鸟无声地从空中落下,
失去了落足的飞鸟,注定只能飞翔,直到死亡予它归乡。
而当即将坠落在地时,一生只知飞行的无足之鸟,心中却突然闪过了一个念头:
“若我已经无法死去呢?”
闭目坠落的飞鸟,猛地张开了翅膀,再次飞向了苍茫,
那苍茫渺渺,其中冰冷,只有飞鸟知晓。
“杀...了...我...”沙哑的声音,让王镜连忙来到床边,当听清了恩人的话语后,他露出了痛惜的表情:
“您!”他想说什么,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作为大夫,他见过太多的痛苦,但他一生所见的痛苦,恐怕也不及少年所经历的万一。
门廊边,同样闻声而来的妻子,猛地捂住了嘴,但她的泪水却忍不住地流出。
“我...”项云舒想要说明自己的能力,但一年不曾开口加上被截去了半截舌头,让这几个字也变得困难。
而望着恩人如此模样,王镜沉默片刻后,俯身在地,向恩人恭敬地磕了三个响头:“王某,得罪了。”
他愿意奉养恩人一生,但恩人如此凄惨,他所谓的奉养,何尝不是在延续恩人的痛苦。
...
再次进入了生死之间,痛苦远离了项云舒,恢复了视野的项云舒久久凝视着床榻上,那残破不堪的尸体。
或许无足之鸟,还有在死去时,坠地归乡的那一刻,
但他项云舒,自从在那山庄的废墟中醒来开始,便只能飞向苍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