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黄铜钥匙静静躺在林夕的掌心,那一点薄荷绿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源,灼烫着她的皮肤,也灼烫着她的心。疗养院的白色的门廊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寂静的水泥地上。里面隐约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模糊的说话声,像是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回音。
他就这样把钥匙交给了她。
这个他视若生命、甚至不惜用激烈防御来守护的、连接着他与过去所有悲伤和思念的信物,就这样轻易地、信任地,放在了她的手里。
林夕紧紧握住钥匙,金属的棱角硌得她生疼,但这种真实的触感却奇异地让她慌乱的心跳稍稍平复。她不能离开。她必须在这里等着。无论多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晚风越来越凉,吹得她裸露的胳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抱着书包,在路灯下来回踱步,试图驱散寒意和内心的焦虑。偶尔有疗养院的车辆进出,车灯扫过她,投来好奇或探究的一瞥。
她坐回那张长椅,将钥匙小心地放进口袋,然后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和陈默的对话框,最后一条还是她那个关于吃饭的询问。她没有再发消息打扰,只是默默地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半小时,也许更久。疗养院的大门再次被推开。
陈默走了出来。他的步伐比刚才上去时缓慢了许多,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脸上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虚脱,但紧绷的线条却柔和了些许。他看到仍然等在原地的林夕,眼中闪过一丝清晰的惊讶,随即是浓得化不开的复杂情绪。
他走到她面前,路灯照亮了他额角未干的汗迹和微微发红的眼眶。
“她……找到盒子了。安静下来了。”他低声说,声音沙哑得厉害,“里面……是辰辰以前画的一些画,还有……一盘旧的录音带。”
林夕站起身,没有多问,只是将手伸进口袋,拿出那把钥匙,递还给他。
陈默看着静静躺在她白皙掌心上的钥匙,没有立刻去接。他的目光在钥匙和她之间移动,喉结滚动了一下。
“你……”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合适的词语,“一直等着?”
“嗯。”林夕点点头,语气平静自然,“说好了等你下来的。”
陈默沉默了几秒,然后缓缓伸出手,指尖不可避免地触碰到她的掌心,带着微凉的夜气和未散的紧张。他拿起钥匙,重新紧紧攥在手心,仿佛重新抓住了锚点。
“谢谢。”这一次,他的道谢里包含了更多的东西——为她在此处的等待,为她保管了最重要的东西。
“不客气。”林夕轻声回应。
一阵夜风吹过,卷起几片落叶。林夕下意识地抱了抱胳膊。
陈默注意到了这个小动作。“很晚了,”他说,“我……送你到地铁站。”
去地铁站的路不长,两人沉默地并肩走着。影子被路灯拉长又缩短,交错重叠。之前的沉重和悲伤似乎因为共同经历了刚才的波折而稍微消散了一些,一种微妙而安静的默契在沉默中流淌。
路过一个24小时便利店,明亮的灯光和暖意透出来。陈默脚步顿了一下,侧头看向林夕:“你……要不要喝点热的?”
林夕有些意外,随即心里微微一暖:“好。”
几分钟后,两人手里各多了一杯热气腾腾的关东煮。纸杯的温度透过掌心蔓延开来,驱散了秋夜的寒意。他们站在便利店门口的灯光下,靠着栏杆,安静地吃着鱼豆腐和萝卜。这种最平常的学生时代的宵夜,在此刻却显得格外温暖和治愈。
“那盘录音带里……”林夕小心地开口,打破了沉默,“是什么?”
陈默拿着竹签的手顿了一下,眼神飘向远方,声音很轻:“是……辰辰小时候,我们一起瞎唱的儿歌。我念旁白,她唱……唱得跑调跑到天上去了。”
他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是一个沉浸在回忆里、带着深切悲伤却又无比柔软的表情。
“妈妈听着录音带……笑了。”他继续说,声音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细微的颤音,“然后……跟着哼了几句。”
林夕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又酸又软。她能想象出那个画面——在洁白的、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一段跑调的、稚嫩的歌声,如何短暂地穿透了时光和疾病的迷雾,连接起生者与逝者,唤醒了一丝温暖的碎片。
“那真好。”她由衷地说。
“嗯。”陈默低下头,看着杯中袅袅升起的热气。
吃完东西,身体暖和了许多。他们继续走向地铁站。离入口越来越近,意味着分别的时刻即将到来。
在地铁站入口明亮的灯光下,陈默停下了脚步。
“就送到这里吧。”他说,“里面人多,安全。”
“好。”林夕点点头,心里忽然生出一丝不舍。今晚发生了太多事,像一场漫长而沉重的梦。
她转身准备走进闸机口。
“林夕。”陈默忽然叫住了她。
她回过头。
他站在明亮的灯光下,身形清瘦却挺拔,眼神不再像之前那样躲闪或充满防御,而是带着一种复杂的、郑重的情绪看着她。他的手插在外套口袋里,似乎握着什么东西。
“这个,”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东西,递给她。那不是钥匙,而是一个**很小、很旧的、边角已经磨得发白的红色塑料外壳的录音带**,只有火柴盒大小。“是那盘带子的……复制版。我……之前用手机转存时,多刻了一份。”
林夕惊讶地看着那盘小小的录音带,没有立刻去接。
“里面……”陈默的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也有你的声音。”
林夕猛地抬头,撞进他深邃的目光里。
“辰辰日记里写的……那次‘最好的朋友小夕’来家里玩,我们……一起录的。”他艰难地解释着,耳根微微泛红,似乎为自己保存着这样的东西而感到些许窘迫,却又坚持着要完成这个举动,“可能……只有一两句。你……想听的话。”
他将那盘小小的、承载着近十年前那个夏天欢声笑语的录音带,轻轻放在林夕愣怔的掌心。
冰凉的塑料外壳,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林夕低头看着掌心这枚小小的“时间胶囊”,心脏像是被一只温暖而酸楚的手紧紧握住。那个被她完全遗忘的下午,那个有着妹妹歌声和她自己稚嫩声音的下午,就这样以一种具体而微的方式,穿越了巨大的悲伤和漫长的时光,回到了她的手中。
她握紧录音带,抬起头,想说什么。
却看到陈默的目光越过了她的肩膀,望向她身后的地铁站入口处,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蹙起,脸上掠过一丝疑惑和……审视的神情。
林夕下意识地顺着他的目光回头望去。
地铁站入口处灯火通明,人流如织。刚下晚自习的学生、下班的上班族、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往来。
并没有什么异常。
等她再回过头时,陈默已经收回了目光,表情恢复了平静,仿佛刚才那一瞬只是她的错觉。
“路上小心。”他低声说,语气如常。
“……你也是。”林夕压下心中的一丝异样,点点头,转身刷票进了闸机。
走下楼梯时,她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
陈默还站在原地,并没有立刻离开。他微低着头,看着手机屏幕,屏幕的光映亮了他略显凝重的侧脸。他的手指似乎在快速地在屏幕上敲打着什么,不像是在简单地道别。
然后,他仿佛感应到她的回望,突然抬起头,目光穿过攒动的人潮,精准地捕捉到了她。
他的眼神复杂难辨,对她极轻地摇了一下头,随即立刻转身,身影迅速消失在夜晚的街道人流中。
林夕愣在楼梯中央,心里那点异样的感觉迅速扩大,变成了一种莫名的不安。
他刚才……到底在看什么?
那盘录音带,真的仅仅是一份纪念品吗?
他最后那个摇头,又是什么意思?
她握紧了口袋里那盘小小的、旧的录音带,感觉它仿佛突然变得沉重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