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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色如钩,悬在紫禁城沉沉的飞檐之上。林翠翠独坐窗前,指间一枚和田玉簪冰凉——那是乾隆昨夜微服来访时,匆匆遗落的信物。门外忽然响起杂沓脚步声,太监尖利嗓音划破寂静:“搜!”灯笼火把瞬间照亮庭院,侍卫们如狼似虎冲入,直指她妆奁底层——那里藏着她为上官婉儿准备的假死药。

月色如钩,悬在紫禁城沉沉的飞檐之上,将琉璃瓦染上一层凄清的霜白。

已是二更天,储秀宫西配殿的烛火却还亮着。林翠翠独坐窗前,支着下巴,望着窗外那方被宫墙切割得四四方方的夜空,怔怔出神。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物件——那是一支通体莹白的和田玉簪,簪头简洁地雕成一朵未放的玉兰,质地温润,却在夜色里透着一股子冰凉,直透心底。

这是乾隆昨夜微服来访时,匆匆遗落的。

昨夜他也是这样突兀地出现在她这小小的配殿外,依旧是一身寻常富贵公子的打扮,玄色衣袍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唯有腰间一枚九龙玉佩显示着不凡。他带来一食盒她随口提过的江南点心,就那样坐在她这简陋的小院里,隔着石桌,听她说些宫外的、属于“林翠翠”的趣事。他听得专注,深邃的眼底有时会掠过一丝她看不懂的复杂,像是怜惜,又像是挣扎。

他离开得匆忙,似是被前朝急务催请,这玉簪,便是从他袖中滑落,悄无声息地躺在了石阶旁。

指腹下的玉石被体温暖得稍褪了寒意,林翠翠的心却一点点沉下去。这玉簪像一块灼热的炭,握在手里,烫得她心惊肉跳。它代表着一种她越来越无法忽视、也无法掌控的情感走向。那位手握天下权柄的帝王,对她这个来自异世的孤女,似乎投入了超乎寻常的关注。这关注,是福是祸?

她烦躁地蹙起眉,将玉簪小心翼翼用一方素绢包好,放入妆奁最深的夹层里,与那几瓶她利用现代知识偷偷改良的“独门”护肤品放在一处。刚合上妆奁盖子,目光却不自觉地扫过妆奁底层一个极其隐蔽的暗格。

那里,藏着的东西,比帝王的信物更为致命。

是她在无数次试验那些花草精油、矿物颜料时,偶然利用几种相生相克的药材,调配出的“离魂散”。服用后数个时辰内,人能陷入一种脉息几近消失、肢体冰冷的假死状态。这东西,她本是弄出来给自己以备不时之需的,如今,却即将用在上官婉儿身上。

婉儿……那个眉眼弯弯,曾在她初入宫闱、手足无措时,悄悄递给她一块甜糕的女孩。如今却被家族命运和深宫倾轧逼到了绝境,只能兵行险招,用这种决绝的方式换取自由。

殿外夜风拂过庭院中的桂花树,枝叶发出沙沙的轻响,更衬得万籁俱寂。

然而,就在这片寂静深处,一种极不寻常的、压抑着的嘈杂声,由远及近,像是许多人的脚步声被刻意放轻,却又因人数众多而无法完全掩饰,正朝着储秀宫方向迅速围拢过来。

林翠翠心头猛地一跳,一股寒意毫无征兆地从脊椎骨窜上来。她下意识地站起身,侧耳倾听。

不对劲。

深宫夜禁,除了巡逻的侍卫,谁敢如此大规模走动?

那声音越来越近,已经能分辨出是皮靴踏在青石板上的沉闷响动,间或夹杂着金属甲片碰撞的细碎铿锵。

她的呼吸骤然收紧,几乎是凭着本能,一个箭步冲到妆奁前,飞快地打开底层暗格,取出那个装着“离魂散”的细小瓷瓶。冰凉的瓷瓶握在掌心,却像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藏在哪里?哪里才安全?

环顾这间不大的配殿,家具简陋,几乎一览无余。殿外,脚步声已然停驻在院门之外,火把的光亮透过窗纸,将晃动的黑影投映在室内,明明灭灭,如同鬼魅。

来不及了!

“砰——!”

一声巨响,院门被粗暴地撞开。

“搜!”

一个太监尖利得刺破耳膜的嗓音,如同淬了毒的冰锥,骤然划破了储秀宫夜的宁静,也狠狠扎进了林翠翠的耳膜。

伴随着这声令下,原本寂静的庭院瞬间被灯笼火把照得亮如白昼。晃动的光晕里,至少二三十名身着甲胄、腰佩钢刀的侍卫,如同暗夜里扑出的狼群,面色冷硬,眼神锐利,不由分说地涌入院中,脚步声杂乱而沉重,踏碎了满地月光。

为首的是一名面白无须、眼神阴鸷的中年太监,穿着深蓝色蟒纹补服,地位显然不低。他手中拂尘一摆,尖细的下巴微微抬起,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冷冷地扫过闻声从厢房中惊慌跑出的几个低等宫女和太监,最后,精准地定格在正殿门口、脸色煞白的林翠翠身上。

林翠翠扶着门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撞碎胸骨跳出来。她强迫自己站稳,目光迎上那太监审视的视线,脑中飞速运转。

是谁?是谁走漏了风声?是婉儿那边出了问题,还是她自己的举动早已落在旁人眼中?陈明远和张雨莲他们是否安全?

无数个念头瞬间闪过,但她清楚,此刻最重要的是冷静。

“王总管?”林翠翠认出了来人,是皇后身边得力的首领太监王钦。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甚至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惊怒与不解,“深更半夜,擅闯嫔妃宫苑,这是何意?储秀宫主位虽暂缺,也容不得如此放肆!”

王钦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声音尖细:“林姑娘言重了。咱家奉的是皇后娘娘懿旨,宫中混入了不明之物,恐危及皇上和各位主子安危,特命咱家带人彻查各宫。惊扰了姑娘,还望恕罪。”

他嘴上说着“恕罪”,动作却毫无歉意,拂尘一挥,厉声喝道:“给我仔细地搜!任何角落都不许放过!”

侍卫们轰然应诺,立刻如狼似虎地分散开来,冲入正殿和东西配殿。顷刻间,翻箱倒柜、瓷器摔碎的刺耳声响便不绝于耳。宫女太监们的惊呼啜泣声被侍卫厉声呵斥下去,整个储秀宫陷入一片鸡飞狗跳的混乱之中。

林翠翠站在原地,身体僵硬。她能感觉到王钦那毒蛇般的目光始终缠绕在自己身上,带着一种洞悉一切般的阴冷。她知道自己此刻绝不能露出任何慌乱,尤其是在妆奁那里……

两名侍卫径直朝着她所住的西配殿而来。林翠翠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她几乎是下意识地侧移一步,想用身体挡住通往内室的路,这个细微的动作却引得王钦眼睛微微一眯。

“林姑娘,”他慢悠悠地开口,每个字都带着刻骨的寒意,“您这屋里,莫非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怕人瞧见?”

“王总管说笑了。”林翠翠指甲深深掐入掌心,疼痛让她维持着最后的清醒,“不过是女儿家的一些私物,不便示人。”

“哦?私物?”王钦嗤笑一声,“在皇后娘娘的懿旨面前,没什么私物可言!搜!”

一名侍卫粗暴地推开林翠翠,闯入了她的内室。林翠翠被推得一个趔趄,后背撞在冰冷的门框上,她却感觉不到疼,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个走向妆奁的侍卫身上。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火把的光在侍卫冰冷的甲胄上跳跃,映出他毫无表情的侧脸。他伸手,打开了妆奁的盖子,里面那些瓶瓶罐罐、钗环首饰暴露在光线之下。

林翠翠屏住了呼吸,血液似乎都在这一刻凝固。暗格……那个暗格……

侍卫粗糙的手指在那些化妆品上拨弄着,拿起一个瓷瓶,打开嗅了嗅,又嫌弃地放下。他的动作毫无章法,带着破坏性。妆奁被翻得一片狼藉。

就在林翠翠几乎要以为对方会忽略那个暗格时,另一个侍卫走了过来,他似乎更有经验,目光在妆奁内部仔细扫视,然后伸出手,指节在底层某处轻轻敲击了几下。

“嗒、嗒。”声音略显空泛。

林翠翠的瞳孔骤然收缩。

那侍卫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冷笑,手指在边缘摸索了一下,不知触动了什么机关,“咔哒”一声轻响,那个极其隐蔽的暗格,弹开了。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彻底停滞。

林翠翠眼睁睁看着那侍卫从弹开的暗格里,取出了两样东西——那个用素绢包裹的玉簪,以及,那个装着“离魂散”的细小瓷瓶。

素绢散开,那支雕工简洁的羊脂玉簪在火把光下流淌着温润却刺目的光泽。王钦的目光落在玉簪上,先是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像是想起了什么,脸色猛地一变,眼神变得惊疑不定,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林翠翠,那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探究。

但这惊疑只持续了短短一瞬。他的注意力立刻被那个更不起眼的细小瓷瓶吸引了过去。他上前一步,几乎是抢一般从侍卫手中拿过瓷瓶,拔开瓶塞,凑到鼻端小心地嗅了嗅。

一股极淡的、混合着几分苦涩与奇异的腥气飘入鼻腔。

王钦的脸色瞬间变得阴沉无比,眼中爆射出一种“果然如此”的狠厉光芒。他猛地将瓶塞摁回去,将那瓷瓶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攥着足以定人生死的铁证。

“林姑娘!”王钦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几乎能刺破屋顶,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兴奋与恶毒,“这是什么?!从实招来!”

院中所有的喧嚣在这一刻静止了。所有侍卫、太监、宫女的目光,都齐刷刷地聚焦在林翠翠身上,那些目光里充满了恐惧、好奇,以及毫不掩饰的幸灾乐祸。

林翠翠只觉得一股冰冷的绝望从脚底瞬间蔓延至头顶,四肢百骸都僵住了。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物证确凿,还是在皇后心腹太监的手中……

不,不能认!

她猛地抬起头,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微微颤抖,却不是因恐惧,而是因极力压抑的愤怒与委屈。她伸手指着王钦,声音带着颤,却清晰地说道:“王总管!你无凭无据,深夜带人闯入我的住处,翻出我的私物,如今拿着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瓶子,便想污蔑于我么?那玉簪乃是我家传之物,这宫中谁人不知我林翠翠出身民间?至于那瓶子……我根本不知道里面装的是什么!谁知道是不是你们趁机栽赃陷害!”

她必须赌,赌王钦不敢立刻断定瓶中之物就是“假死药”,赌他需要更确切的证据,赌这深更半夜,他无法立刻找来太医验看。更重要的是,她必须将水搅浑,将“栽赃陷害”的种子抛出去。

“家传之物?”王钦捏着那枚玉簪,冷笑连连,笑容里充满了讥讽,“咱家在宫里当差几十年,这和田玉的成色、这内务府顶尖匠人的雕工,是不是家传之物,咱家还分得清!”他将玉簪重重往妆奁上一拍,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转而举起那个瓷瓶,“栽赃?哼!人赃并获,铁证如山!林氏,你私藏宫廷禁药,意图不轨!来人啊——”

他拖长了音调,眼中杀机毕露。

“给咱家把她……”

“皇上驾到——!”

一声更加高亢、更具权威的唱喏,如同九天惊雷,毫无预兆地在储秀宫大门外炸响!

这一声,比王钦之前所有的呼喝加起来都要具有震慑力。院内所有人,包括那些如狼似虎的侍卫,全都浑身一颤,动作僵住,脸上瞬间失去了血色。

王钦那即将出口的“拿下”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由阴狠转为惊骇,再由惊骇转为一种极度的惶恐不安。他猛地回头,望向宫门方向。

只见原本紧闭的储秀宫大门洞开,两排御前侍卫手持明黄宫灯,鱼贯而入,迅速分列两旁,肃然而立。中间让出的通道上,一身明黄色常服的乾隆,正迈步而入。

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薄唇紧抿,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扫过院内一片狼藉和剑拔弩张的景象,最后,落在了被侍卫围在中间、脸色苍白如纸的林翠翠身上。

那目光,沉静得可怕,仿佛蕴藏着滔天的巨浪。

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压得人喘不过气。

“奴才叩见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以王钦为首,院子里呼啦啦跪倒一片,方才还气焰嚣张的侍卫太监们此刻个个抖如筛糠,头埋得极低,不敢发出丝毫声响。

唯有林翠翠还僵立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那个突然出现的男人。明黄色的袍角在火把和宫灯的光线下晃动着刺目的光晕,他一步步走来,脚步声在死寂的庭院里清晰可闻,每一步,都像是踏在她的心尖上。

他怎么来了?在这个最不可能、也是最要命的时刻?

乾隆没有看跪了满地的众人,他的目光始终锁在林翠翠身上,将她脸上的惊惧、苍白,以及那双瞪大的杏眼里尚未散去的绝望与一丝劫后余生的茫然,尽收眼底。他走到她面前,距离很近,近得林翠翠能闻到他身上淡淡的龙涎香气,混合着夜风的微凉。

“怎么回事?”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在这寂静的夜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王钦连滚带爬地往前挪了两步,双手高举过头顶,捧着的正是那支玉簪和那个要命的瓷瓶,声音因为极致的恐惧而变了调:“回……回皇上!奴才奉皇后娘娘懿旨,搜查各宫,在……在林姑娘妆奁暗格中,搜出此物!疑似……疑似宫廷禁药!还有这支玉簪……”他顿了顿,偷眼觑了一下乾隆的脸色,没敢再说下去。

乾隆的目光淡淡扫过王钦手中的两样东西。在看到那支玉簪时,他的眼神几不可察地微微一动,随即恢复了深不见底的平静。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先拿起了那支玉簪,在指尖摩挲了一下,然后,又拿起了那个小小的瓷瓶。

他没有打开,只是放在眼前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鼻端,极其轻微地嗅了一下。

林翠翠的心随着他的动作忽上忽下,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紧紧盯着乾隆的脸,试图从那张波澜不惊的龙颜上读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情绪。他会认出玉簪吗?他能闻出那“离魂散”的异常吗?他……会信她吗?

整个庭院里,只剩下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啪轻响,以及众人压抑到极致的呼吸声。

良久,乾隆缓缓放下瓷瓶,目光终于从物证上移开,再次落到林翠翠脸上。

“林翠翠,”他的声音听不出喜怒,平静得令人心慌,“王钦所言,可是实情?”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王钦更是屏住了呼吸,等待着皇帝的裁决。

林翠翠迎着他的目光,那目光深沉如海,她看不透底。但她知道,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深吸一口气,屈膝跪下,声音带着竭力维持的镇定,却仍有细微的颤抖泄露了她内心的惊涛骇浪:“回皇上,玉簪确是民女所有。至于那瓷瓶……民女不知其中是何物,更不知它为何会出现在民女的妆奁暗格之中。民女……冤枉!”

她抬起头,清澈的眼中此刻盈满了水光,倔强地不让它落下,只是定定地望着乾隆。她在赌,赌他昨夜放下身份送来点心时的那一丝温情并非全然作假,赌他此刻眼中那难以辨明的复杂,并非全是帝王心术。

乾隆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强作镇定却微微颤抖的肩膀,看着她眼中那混合着委屈、恐惧和一丝微弱期盼的光。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每一瞬都如同凌迟。

终于,他动了。他没有再看那瓷瓶,也没有再看王钦,只是将目光投向深沉的夜空,语气淡漠,却带着一锤定音的威严:

“此事,朕已知晓。”

他顿了顿,在所有人惊疑不定的目光中,缓缓下令:

“今夜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王钦,带你的人,立刻退出储秀宫。”

“皇上!”王钦难以置信地失声惊呼。

乾隆一个冰冷的眼神扫过去,王钦顿时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公鸡,所有声音卡在喉咙里,脸色惨白,冷汗涔涔而下,再不敢多言半句,只能磕头领命:“嗻……奴才……奴才遵旨!”

侍卫和太监们如蒙大赦,又如同身后有恶鬼追赶,连滚带爬、悄无声息地迅速退出了储秀宫院落。转眼间,刚才还人满为患、杀气腾腾的院子,就只剩下乾隆、林翠翠,以及远远跪着、吓得魂不附体的几个储秀宫宫人。

方才的喧嚣与危机,仿佛只是一场噩梦。

林翠翠依旧跪在原地,浑身脱力,几乎支撑不住。巨大的转折让她脑子一片空白,只是茫然地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乾隆。

乾隆低下头,俯视着她。月光和宫灯的光线交织在他脸上,明暗不定。他缓缓伸出手,不是去扶她,而是将那只捏着细小瓷瓶的手,递到了她的眼前。

瓶身在他指尖泛着冷硬的光。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压抑着无数情绪的东西,一字一句,清晰地敲在她的心上:

“告诉朕,”他问,目光如炬,直直刺入她眼底,“这,究竟是什么?”

夜风掠过,带着未散的硝烟味,和他话语中那不容回避的、沉重的压力,将她紧紧包裹。

他救了她,暂时。

但真正的风暴,似乎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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