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花魁斗艺》
“明月楼”的灯火烫得灼人眼，空气里浮动着脂粉甜腻的香气、酒浆的微醺与一种无声的躁动。二楼的雅阁内，陈明远如坐针毡。对面，盐商之首黄万山捻着胡须，肥腻的脸上挂着假笑，绿豆小眼却寒光四射，正死死盯着他身侧的林翠翠。桌上那本从漕帮夜宴上得来的密账，此刻重如千钧。
“陈公子，”黄万山声音粘稠如蜜，“您这位‘远房表妹’，当真是明珠蒙尘啊。鄙人阅遍江南佳丽，也少见这般清丽出尘的姿容，更难得……还识得些字？”他刻意拖长的尾调，带着令人作呕的品评意味，目光更是肆无忌惮地在林翠翠身上逡巡，如同在估算一件待价而沽的货物。上官婉儿和张雨莲脸色铁青，放在桌下的手已攥紧成拳。
陈明远强行压下翻涌的怒意，手指在桌下不动声色地碰了碰林翠翠的手背，示意她忍耐。“黄老板谬赞。舍妹不过粗通文墨，上不得台面。今日承蒙款待，还是说说这本账……”他试图将话题拉回正轨。
“账？不急！”黄万山大手一挥，粗暴截断，脸上假笑更深，目光却愈发阴鸷。他肥胖的手指朝楼下灯火辉煌的中庭一指，“看！好戏开场了！明月楼三年一度的‘花魁斗艺’，多少达官显贵捧着真金白银，就为博美人一笑？陈公子，您这位表妹，若肯下场亮个相，让扬州城开开眼……”他拖长了调子，刻意停顿，绿豆眼里的恶意几乎凝成实质，“那本账嘛，或许……就‘活’了。”
赤裸裸的威胁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雅阁内每一个人的心脏。陈明远霍然抬眼，正撞上黄万山那双毫不掩饰贪婪与掌控欲的眼睛。他明白了，这根本不是宴请，是鸿门宴，是逼宫！那本藏着盐道贪腐关键证据的密账，此刻成了吊在林翠翠面前的诱饵，更是一柄悬在头顶的利剑。空气骤然凝固，只余楼下骤然爆发的喝彩声浪，冲击着紧绷的神经。斗艺的锣鼓，敲在了每个人的心尖上。
中庭的喧哗陡然拔高，几乎要掀翻雕花的穹顶。丝竹管弦之声骤变，急促如雨打芭蕉，鼓点密集如沙场催征。所有人的目光都被强力吸向那铺着猩红绒毯的高台。
八名少女，身着清一色的月白软缎舞衣，如提线木偶般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袅袅婷婷地鱼贯而出。她们的身姿纤细得惊人，腰肢不盈一握，在灯火下仿佛随时会折断的嫩柳。脸上妆容精致，却像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面具，眼神空洞得如同蒙尘的琉璃珠子，映着璀璨的灯火，却毫无生气。行走间裙裾飘飘，莲步轻移，每一步都精确到分毫，像是用尺子量过。这便是扬州盐商们耗费巨资、精心驯养的“瘦马”——一件件待价而沽、用以攀附权贵的活体奢侈品。
“好！” “妙啊！” 四周雅阁和楼下散座爆发出震天的喝彩与淫邪的口哨。盐商们得意地捻须微笑，互相举杯致意，仿佛在炫耀自己最得意的藏品。竞价的金牌被豪奴高高举起，此起彼伏，数字节节攀升，白银的洪流在无形的欲望沟壑中汹涌奔流。
“这就是‘瘦马’？” 上官婉儿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她见过宫廷的倾轧，却未曾直面如此赤裸裸地将人异化为商品的残酷。
张雨莲紧抿着唇，脸色苍白，目光死死锁在那些少女空洞的眼睛上，低语道：“她们……被灌药塑形，裹脚束腰，学琴棋书画只为取悦，如同笼中雀鸟，连悲鸣都无力。” 她的声音里浸满了医者的悲悯与愤怒。
陈明远感到身边林翠翠的身体瞬间绷紧，如同一张拉满的弓。他侧头看去，只见她死死咬着下唇，几乎要咬出血来，清澈的眼眸深处，两簇愤怒的火焰在疯狂燃烧，那是现代灵魂对践踏尊严最本能的憎恶。
“翠翠，别冲动！” 陈明远急切的低语带着警示。
然而，林翠翠猛地吸了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她霍然站起身，带倒了身后的绣墩，发出一声沉闷的撞击。这声音在喧嚣中并不响亮，却像一道无形的命令，竟让邻近几桌的喧哗诡异地停滞了一瞬。无数道惊愕、好奇、甚至不怀好意的目光瞬间聚焦在她身上。
她无视所有目光，只死死盯住对面雅阁里志得意满的黄万山，清亮的声音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决绝，穿透了靡靡之音：“黄老板想看‘艺’？好！我林翠翠就献丑了！只是我这乡野粗鄙之物，怕污了您这金玉满堂的眼！若侥幸入眼，”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落，“那本账，我要亲眼看着它烧成灰！” 空气骤然死寂，连楼下丝竹都仿佛被扼住了喉咙。黄万山脸上的肥肉抖了抖，绿豆眼中掠过一丝惊愕，随即化为阴冷的玩味。
没有繁复的妆扮，林翠翠只将鬓边一支素银簪子取下，任由乌黑的长发如瀑般倾泻而下，披散肩头。她脱掉碍事的外罩薄纱褙子，只余一身简单的藕荷色素缎襦裙，更显身姿挺拔利落。在一片浮华浓艳中，这身素净如同投入油锅的一滴清水，瞬间激起无声的炸响。无数目光粘在她身上，惊疑、审视、鄙夷、猎奇。
她赤着双足，一步步走向那猩红的高台。足底接触冰凉光洁的台面，让她心头那团愤怒的火焰燃烧得更加炽烈。她站定中央，环视台下——盐商油腻的笑脸、看客麻木的眼神、瘦马空洞的目光……这一切构成了一幅令人窒息的浮世绘。她闭上眼，深深吸气，胸腔里激荡的是不属于这个时代的灵魂呐喊。再睁眼时，眸中只剩一片澄澈的冰与燃烧的火。
没有丝竹伴奏，整个明月楼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落针可闻。突然，林翠翠动了！
她双足发力，身体猛地向后倾仰，一个干净利落的后踢腿划破凝滞的空气，裙裾翻飞如蝶。紧接着是疾风骤雨般的旋转，没有瘦马们刻意营造的弱柳扶风，她的旋转带着力量感，裙摆飞扬成一个饱满的圆，如同挣脱束缚的陀螺，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每一次跳跃都充满弹性，滞空感十足；每一次滑步都迅捷流畅，在地毯上摩擦出轻微的声响；每一次身体的延展和折叠都充满了现代舞特有的爆发力与自由韵律。她仿佛在用身体书写狂草，大开大合，酣畅淋漓。汗水很快浸湿了鬓角，几缕发丝粘在光洁的额头上，她浑然不觉，完全沉浸在自己的节奏里。
动作越来越快，情绪越来越饱满。一个高难度的空中大跳接急速滚地，柔软的腰肢展现出惊人的韧性，随即一个鲤鱼打挺跃起，单足稳稳立定，另一腿高高后抬，双臂如天鹅展翅般向两侧舒展延伸，脖颈扬起一道优美的弧线，定格！那姿态，是挣扎后的不屈，是愤怒后的傲然，是穿越千年时空对自由的宣言！
绝对的寂静。
时间仿佛凝固了。满楼的宾客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张着嘴，瞪着眼，手中的酒杯倾斜了都未曾察觉。那些被精心雕琢的“瘦马”们，空洞的眼中第一次出现了波动，是茫然，是震动，是……一丝微弱的光？黄万山脸上的得意彻底僵住，化为错愕与难以置信。
“好——！” 一声清越的喝彩猛地炸开，如同惊雷撕裂了死寂。众人骇然循声望去，只见二楼最尊贵的“揽月阁”珠帘已被掀开，身着常服却难掩天潢贵胄之气的乾隆皇帝，正抚掌而立，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惊艳与激赏。他身旁的和珅，低垂着眼睑，嘴角却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弧度。陈明远悬着的心猛地落下，随即又被更深的忧虑攥紧。皇帝的出现，让局面变得更加复杂难测。上官婉儿和张雨莲看着台上光芒四射、喘息未定的林翠翠，眼中交织着骄傲与深深的忧虑。
“好一个‘乡野粗鄙之舞’！” 乾隆的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的威仪，清晰地压下了刚刚重新泛起的窃窃私语。他缓步走到雅阁围栏边，目光如电，直射向对面面如土色的黄万山。“朕看，倒是比某些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雅艺’，更得天地真趣，更显筋骨精神！” 每一个字都像裹着冰碴，砸在黄万山的心上。
黄万山肥胖的身躯筛糠般抖了起来，汗如浆出，瞬间浸透了昂贵的绸衫。他“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头磕得咚咚响：“皇……皇上息怒！草民……草民有眼无珠！草民该死！” 他带来的盐商跟班们也吓得魂飞魄散，跪倒一片，雅阁内顿时矮了半截。
乾隆的目光扫过这群磕头虫，最终落在台上刚刚稳住呼吸、胸膛还在起伏的林翠翠身上。那眼神深处，翻涌着一种超越帝王威严的、极其复杂的炽热。他抬起手，解下拇指上一枚温润通透、雕琢着盘龙的羊脂白玉扳指，对身旁侍立的太监总管吴书来沉声道：“赏她。告诉她，此舞，当得起一个‘真’字！”
“嗻！” 吴书来躬身接过，小心翼翼地捧着那枚象征无上恩宠的御用扳指，快步走向高台。
整个明月楼彻底陷入了死寂。御赐扳指！这已非寻常赏赐，是近乎直白的宣告。无数道目光再次聚焦在林翠翠身上，充满了震惊、艳羡、嫉妒，还有难以言喻的恐惧。林翠翠看着吴书来托到面前的玉扳指，只觉得那温润的白玉重逾千斤，上面盘踞的龙纹仿佛要活过来。她下意识地看向陈明远的方向，陈明远脸色凝重，几不可察地对她微微颔首。她定了定神，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屈膝行礼，双手接过：“民女林翠翠，谢皇上恩典。” 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
乾隆满意地收回目光，再转向跪伏在地、抖如秋叶的黄万山时，眼神已冷冽如数九寒冰。“黄万山，” 声音不大，却让听者如坠冰窟，“你很好。为朕的扬州盐务，倒是‘培养’了不少‘人才’。十万两雪花银，就为养出一批供人狎玩的‘瘦马’？嗯？” 最后一声鼻音，带着山雨欲来的威压。
黄万山面无人色，抖得说不出完整的话：“草……草民……”
“账本何在？” 乾隆打断他，语气不容置疑。
黄万山猛地一颤，像是抓住救命稻草，连滚带爬地扑到桌边，哆嗦着捧起那本陈明远带来的密账，膝行着高举过头顶：“在……在此！请皇上御览！草民……草民也是被人蒙蔽！都是……都是底下人……” 他语无伦次，只想撇清。
陈明远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账本！这承载着关键证据的账本，终于被逼出来了！然而，就在吴书来即将接过账本的一刹那——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毫无征兆地从明月楼深处传来，伴随着剧烈的震动，仿佛整座楼宇都在摇晃！华丽的宫灯疯狂摇曳，灯影乱舞，杯盘碗盏叮当作响滚落一地，女眷的尖叫声此起彼伏。
“护驾！” 和珅反应极快，一个箭步挡在乾隆身前，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视混乱的四周。
混乱中，陈明远敏锐地捕捉到黄万山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近乎怨毒的狂喜！那绝不是简单的恐惧！紧接着，他眼角的余光瞥见一道鬼魅般的黑影，如同融入灯影的墨汁，正以惊人的速度掠过混乱的人群，目标赫然直指黄万山手中那本高高举起的账册！
“账本！” 陈明远失声惊呼，猛地向前扑去。
然而，晚了！
就在他手指即将触及账册边缘的瞬间，那道黑影如同烟雾般从黄万山身边掠过。黄万山只觉手中一轻，那本承载着无数秘密、刚刚被当作救命符献出的密账，竟凭空消失！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攫走！
黑影毫不停留，借着人群的混乱和灯影的明灭，几个诡异的折转，便消失在通往后方幽深庭院的廊道阴影之中，快得只留下一道残影和一股淡淡的、若有似无的硝石硫磺气息。
“追！” 陈明远对着同样反应过来的上官婉儿和张雨莲吼道，三人毫不犹豫，拔腿就向黑影消失的方向追去。
乾隆脸色铁青，看着空空如也的黄万山双手，再看看一片狼藉、惊魂未定的现场，最后，他的目光沉沉地落在林翠翠紧握着那枚御赐玉扳指的手上。扳指温润，她的指节却因用力而发白。方才那惊鸿一舞带来的震撼与此刻账本被夺的惊变，如同冰火交织。他缓缓抬起手，制止了欲追出去的侍卫，声音冷得像淬了毒的刀锋，一字一句砸在瘫软如泥的黄万山头上：
“封锁明月楼！一只苍蝇，也不准飞出去！朕倒要看看，是谁，敢在朕的眼皮底下，玩这‘偷天换日’的把戏！” 帝王的怒火，如同压抑的雷霆，在雕梁画栋间无声滚动，预示着扬州城的风暴，才刚刚拉开血腥的帷幕。
林翠翠握着那枚滚烫的扳指，望着黑影消失的幽暗廊道，心头的不安如同冰冷的藤蔓，疯狂滋长。那本被夺走的账本，究竟藏着怎样致命的秘密？那道鬼魅般的黑影，又是何方神圣？黄万山眼中那一闪而逝的狂喜，如同毒蛇的信子，在她脑海中反复闪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