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又开始密密地下了起来,敲打在临时撑起的防水布上,发出沉闷的噗噗声。现场安静下来,工人们退到警戒线外,三三两两地低声交谈,目光却都不约而同地聚焦在那个神秘的洞口。老周搓着粗糙的手,有些激动又有些后怕:“我在这干了二十多年,还是头一回碰上这种事。你们说,这里面会是什么?藏宝洞?”
“想得美,”另一个年轻些的工人笑道,“说不定就是个古代的地窖,存白菜萝卜的。”
“你家的地窖用官窑的青砖砌?”老周瞪了他一眼,“没听苏老师说吗,这砖不一般。”
苏婉清没有参与工人们的讨论。她独自站在警戒线边缘,凝视着那片黑暗。雨水顺着她的防水工装滑落,在她脚边汇成一个小小的水洼。她的心跳得有些快,不仅仅是因为可能的重大发现,更因为一种奇异的感觉——那洞口仿佛有一种磁力,在无声地呼唤着她。
多年的职业生涯中,她修复过无数珍贵的瓷器,触摸过无数历史的碎片,但从未像此刻这样,感觉自己离某个被时光掩埋的秘密如此之近。那黑暗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等待着,等待着被唤醒,等待着诉说。
一小时后,市文物局和省考古研究所的车队相继抵达。现场立刻变得更加繁忙和有序。考古所的领队是位年近六十、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的教授,姓秦,是苏婉清的旧识。两人简短地交流了几句,秦教授仔细观察了洞口,眼神也变得锐利起来。
“小苏判断得没错,这结构很不寻常。”秦教授戴上手套,拿着强光手电,小心地靠近洞口,向内照射。“初步看,没有近期人为破坏的痕迹,应该是这次雨水冲刷导致封土流失才暴露的。深度不明,但空气……”他示意助手拿来一个便携式气体检测仪,“……暂时没有异常。可以初步勘探一下。”
经过紧张的筹备,一支由秦教授带队,苏婉清和另外两名资深考古队员组成的小型勘探组准备进入。他们戴上头盔,头灯,穿着连体防护服,配备了通讯设备、采样工具和应急氧气。洞口经过简单加固,一条临时铺设的木板通道延伸进入黑暗。
苏婉清深吸一口气,跟在秦教授身后,弯下腰,踏入了那条千年未有人迹的通道。外界的光线和声音瞬间被隔绝,只剩下头灯光束划破的黑暗和彼此沉重的呼吸声。
通道初段狭窄,仅容一人弯腰通行。四壁是冰冷湿润的青砖,缝隙里渗出丝丝凉意和浓厚的土腥味。走了约五六米,通道开始向下倾斜,空间也逐渐开阔起来。
“注意脚下,很滑。”秦教授的声音通过耳机传来,带着嗡嗡的回声。
苏婉清小心翼翼地走着,她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声。头灯的光束扫过墙壁,上面似乎有一些模糊的刻痕,但被厚厚的苔藓和沉积物覆盖,看不真切。
突然,前方豁然开朗。
头灯的光束似乎被一个巨大的空间吞噬了。他们走出通道,踏入了一个圆形的地下室。空气凝滞而冰冷,带着一种极其陈旧的、混合着泥土、矿物质和某种未知的腐朽气息的味道,但并不令人窒息。
几人分散开,光束在黑暗中交错。
“我的天……”一个队员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苏婉清也屏住了呼吸。她缓缓转动头部,让头灯的光扫过这个地下空间的每一个角落。
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地窖。
这是一个被精心建造的地下秘室。穹顶很高,同样是青砖垒砌的完美拱形,历经千年,依然坚固。而最令人震撼的是,围绕墙壁四周,是一排排同样用青砖砌成的平台和隔断,上面摆放着的,不是金银财宝,也不是白菜萝卜,而是一件件瓷器!
数量之多,令人瞠目结舌。它们静静地矗立在黑暗中,沐浴在闯入者带来的微弱光线下,如同沉睡千年的卫兵。碗、盘、瓶、罐、壶、炉……器型丰富多样,许多是苏婉清从未在公开记载或出土记录中见过的样式。
她慢慢走近最近的一个砖台,心跳如鼓。上面摆放着一摞摞摞的碗,叠放得整整齐齐,仿佛昨天才被人放在这里。她小心翼翼地用戴着手套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拂去最上面那只碗表面的积尘。
一层细腻、润泽的青色釉面显露出来,在头灯照射下,泛着如玉般温润柔和的光泽。釉色天青,纯净无比,釉面开片自然流畅,如同冰裂。碗的造型优雅端庄,线条流畅,仅仅是这样看着,就能感受到一种极致简约的美感和高超的技艺水平。
“这是……汝窑?”苏婉清的声音有些颤抖,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汝窑,宋代五大名窑之首,传世作品极其稀少,件件堪称国之重宝。这里竟然有……这么多?
“不止……”秦教授的声音也从另一边传来,同样充满了激动,“你看这边……钧窑的紫红斑,耀州窑的刻花,定窑的白釉……还有好多……认不出的窑口和器型……”
他们像闯入了一座埋藏千年的陶瓷宝库。每一件瓷器都保存得相对完好,显然是被人精心挑选、整理后藏匿于此的。它们并非随意堆放,而是分门别类,摆放有序。
苏婉清继续往深处走,光束掠过一件件瑰宝。她的专业素养让她迅速判断出,这些瓷器几乎涵盖了宋代南北各大着名窑口的精品,甚至有许多超越了已知的传世品和出土文物的水准。许多釉色、纹饰、造型都是独一无二的。
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多珍贵的瓷器会被集中藏在这个精心建造的地下秘室里?是谁建造了这里?目的又是什么?
她的目光被密室中央的一个独立砖台吸引。那上面没有摆放成堆的瓷器,只孤零零地放着一件物品。她走过去。
那是一件高度约四十厘米的纸槌瓶造型瓷器。器型挺拔简约,线条无可挑剔。最令人震撼的是它的釉色。它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准确形容的蓝色,深邃、幽远、纯净,仿佛将雨过天青时最美好的一瞬间天空的色彩凝固了下来,又仿佛蕴藏着星辰大海。釉面光泽内敛,温润如玉,没有任何瑕疵。
瓶身没有任何纹饰,唯一的装饰是自然形成的细密开片,在光线下若隐若现,更添一份神秘和高贵。
苏婉清呆立在原地,完全被这件瓷器的美震撼了。她从未见过如此完美、如此动人的单色釉。它静静地立在那里,却仿佛是整个密室的核心,是所有瓷器的灵魂。
“婉清,过来看这个!”秦教授在另一侧喊道。
苏婉清强迫自己从对那件天青釉纸槌瓶的沉迷中回过神来,走到秦教授身边。秦教授正蹲在地上,头灯照着一处墙角。那里有一个低矮的砖砌平台,不像其他地方那样摆放瓷器,平台上只放着一个已经腐朽不堪的木盒。
秦教授用工具极其小心地打开木盒。里面没有瓷器,而是几卷纸张,以及一些零散的物件。纸张因为潮湿和年代,已经严重脆化、粘连,但依稀可见上面有墨迹。
“小心……太脆弱了。”苏婉清低声道。
秦教授点点头,用戴着手套的手指,借助工具,极其轻柔地尝试分离最上面的一点点碎片。几个模糊的字迹隐约可见。
“…………窑……成……贡……”秦教授眯着眼,艰难地辨认着,“…………恐……损……藏……”
断断续续的几个字,却像闪电一样击中了苏婉清。
“窑成”、“贡”、“恐损”、“藏”……
一个大胆的猜测在她脑海中迅速形成。难道这个密室,是宋代官窑的一处秘密储藏点?将烧造出的最顶级、完美、准备上贡的瓷器,因为某种原因(或许是担心战乱、或许是某种特殊的指令、或许是工匠私藏)而秘密保存于此?那件天青釉纸槌瓶,就是其中的极致代表?
如果猜测为真,这将是陶瓷考古史上前所未有的巨大发现!这不仅意味着数量惊人的顶级宋代瓷器的出土,更可能改写人们对宋代官窑制度、烧造水平和艺术成就的认知!
勘探时间有限,他们必须退出,等待更全面、更专业的发掘方案。退出时,每个人的心情都无比沉重又无比激动。沉重于这巨大发现所带来的保护责任和后续工作的复杂性,激动于这扇通向历史巅峰之门正在他们面前缓缓开启。
重新回到地面,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乌云散去了一些,天光微亮。清新的空气涌入肺腑,却驱不散苏婉清脑海中那件天青釉纸槌瓶的影像和那幽深秘室的景象。
她回头望了一眼那个已经被严密保护起来的洞口,知道一个震惊世界的故事,才刚刚揭开它的第一页。而她和她的同事们,将成为这个故事的第一批读者和守护者。千年的窑火仿佛在这一刻重新燃烧,透过时光,映照出那些无名匠人的智慧与心血,也等待着向今人诉说那被泥土和雨水守护了太久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