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圃之外,竹林掩映下的一方石桌石凳处,退出来的几人气氛略显微妙。
顾清泫与萧寒并肩而立,目光仍带着未完全散去的感慨,望向药圃的方向,虽然已看不见那相拥的身影,但那份劫后重逢的浓烈情感似乎仍弥漫在空气中。
谢兰辞静立一旁,白衣胜雪,气质温润,眼中带着若有所思的平静。
而苏青临则显得有些手足无措,一会儿看看药圃,一会儿又偷偷瞟向顾清泫和萧寒。
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好奇与还未完全消退的惊愕——主要是被方才沈疏桐那崩溃痛哭的模样给震撼到了。
最终还是顾清泫率先打破了沉默,他收敛了情绪,脸上重新挂起那抹洒脱不羁的笑容,对着谢兰辞和苏青临郑重地抱拳行礼:
“在下顾清泫,这位是萧寒。方才情急,未及通禀,多谢二位公子救下……林姑娘。”
他顿了顿,从“林姑娘”这个称呼里,谢兰辞已然明白对方知晓他们暂不知晓内情。
萧寒亦随之抱拳,声音沉稳:“多谢。”
谢兰辞从容还礼,语气温和:
“济世谷谢兰辞,这是小徒苏青临。救人乃医者本分,二位不必多礼。林姑娘伤势已无大碍,只需好生静养些时日便可。”
他目光扫过顾清泫与萧寒,虽衣着略显狼狈,但那份沉稳气度与隐约的杀伐之气,绝非寻常护卫或家人,心中对那位“林姑娘”的身份又确定了几分。
苏青临也连忙学着师父的样子拱手,声音还带着点少年人的清亮:
“不、不用谢!应该的!”
顾清泫看着苏青临那单纯的模样,笑了笑,决定不再绕圈子。
他神色一正,语气变得严肃而恭敬:
“实不相瞒,二位所救的‘林姑娘’,并非寻常女子。”他深吸一口气,字句清晰地说道,“她乃我大晏当朝天子,皇帝陛下,楚晏兮。”
尽管心中已有猜测,但当“皇帝陛下”四个字真真切切地从顾清泫口中说出时,谢兰辞温润的眸中还是控制不住地掠过一丝极大的震动。
他猜到身份尊贵,却未料到竟是九五之尊!一国女帝,竟流落至此,身受重伤……这其中的惊险,可想而知。
他不由得再次望向药圃方向,心中对那位看似娇柔、实则坚韧的“林姑娘”生出了更深的敬意与一丝后怕——若当时未能救回……
而一旁的苏青临,反应则直接得多。
“陛、陛陛陛……下?!”
他猛地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瞬间瞪得溜圆,嘴巴张得能塞进一个鸡蛋,指着药圃的方向,手指都在发抖,
“林、林姑娘是……是皇上?!!”
他脑子里瞬间闪过这些天与“林姑娘”相处的点点滴滴——他给她送药、跟她闲聊、甚至还跟她抱怨过背药方好难……
他、他这算不算是……大不敬?!
欺君之罪?!少年的脸瞬间吓得煞白,整个人都僵住了,仿佛石化了一般。
顾清泫看着苏青临这副魂飞魄散的活宝模样,忍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连日来的压抑气氛被冲散了不少。
萧寒的嘴角也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苏小兄弟,不必惊慌。”
顾清泫笑着拍了拍苏青临的肩膀,力道不轻不重,将他从石化状态中拍醒过来,
“陛下既然以化名相示,且与你相处融洽,便是不曾怪罪。你与谢先生是陛下的救命恩人,陛下感激还来不及,何来怪罪之说?”
苏青临被拍得一晃,回过神来,看着顾清泫带着笑意的眼睛,又偷偷瞄了一眼面无表情但眼神温和的萧寒,再想到
“林姑娘”……不,是陛下平日里温和的笑容,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这才慢慢落回去一点,但依旧觉得腿有些发软。
喃喃道:“真、真的吗……我、我还跟陛下说药好苦,问她要不要吃蜜饯……”
他这后知后觉的惶恐模样,再次逗乐了顾清泫。
连谢兰辞都无奈地摇了摇头,眼中带着一丝纵容的笑意,开口道:
“阿临,陛下仁厚,既以平常心待你,你亦以平常心回应便是,无需过度惶恐,反而显得生分了。”
顾清泫点头称是,随即神色再次变得无比郑重,甚至带着一丝后怕的余悸,看向谢兰辞:
“谢公子,还有一事。方才……方才情绪激动,抱着陛下那位,”他顿了顿,语气中充满了复杂的感慨,
“便是当朝丞相,沈疏桐,沈大人。”
“沈相?!”这一次,连谢兰辞都忍不住低呼出声,清俊的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沈疏桐!那个名满天下、智冠群伦、以铁血手腕在朝堂叱咤风云、近日更是以雷霆之势覆灭北狄的传奇丞相?!
竟然就是方才那个情绪崩溃、哭得像个孩子、小心翼翼抱着陛下仿佛抱着全世界唯一的珍宝的……紫衣女子?
谢兰辞只觉得信息量巨大,一时竟有些难以消化。
他虽隐于世外,但对这位年纪轻轻便位极人臣、做出许多惊天动地之事的女丞相亦是闻名已久,想象中该是何等威严冷峻、算无遗策的人物。
却万万没想到,私下里在挚爱面前,竟是这般……至情至性,脆弱又深情。
苏青临更是彻底懵了,脑袋像个拨浪鼓一样在顾清泫和药圃方向之间来回转动,舌头都打了结:
“丞、丞相?!那位……那位仙子一样的姐姐……是沈相?!我的天……”
他感觉自己这十几年来受到的惊吓加起来都没有今天多。
想到自己之前还觉得那位“仙子姐姐”好看得不像凡人,现在才知道,何止是不像凡人,根本就是站在云端顶尖的人物!
看着这师徒二人震惊的模样,顾清泫和萧寒相视一笑,都能理解他们的感受。
顾清泫笑道:
“没错,就是沈相。陛下与沈相……情深意重,此次陛下遇险,沈相几乎……唉,总之,二位不仅救了陛下,更是救了沈相,救了我大晏的擎天之柱!此恩,我顾清泫,代陛下,代沈相,代所有关心她们的人,再谢一次!”
说着,又是深深一揖。萧寒亦再次郑重行礼。
谢兰辞连忙扶住顾清泫,神色已然恢复平静,只是眼底深处依旧残留着震撼:
“顾将军言重了。机缘巧合,份内之事,不敢当如此大礼。”
他顿了顿,看向药圃,语气温和而笃定,“如今陛下与丞相重逢,便是最好的结果。”
气氛终于彻底松弛下来。
苏青临也从最初的震惊惶恐中缓过劲来,少年心性,好奇心立刻占据了上风。
他凑到顾清泫身边,眼睛亮晶晶的,开始叽叽喳喳地问起来:
“顾大哥,萧大哥,你们是从京城来的吗?京城是不是特别繁华?”
“沈相……沈相大人平时也像刚才那样……嗯……爱哭吗?”他问完这句,自己先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
“陛下在宫里的样子,是不是特别威严?”
顾清泫本就是活泼性子,见苏青临如此,也乐得与他逗趣,勾着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的模样,开始绘声绘色地讲起京城的趣事。
偶尔调侃一下沈疏桐,当然是善意的,说到陛下在朝堂上的英明神武,以及私下里偶尔的小任性,听得苏青临惊呼连连,眼中充满了向往。
萧寒虽话少,但在一旁听着,看着顾清泫眉飞色舞的样子,冷峻的眉眼也柔和下来,偶尔补充一两句,引得苏青临更加好奇。
谢兰辞看着徒弟与顾清泫迅速打成一片,摇头失笑。
自顾自地在石凳上坐下,取出随身携带的茶具,慢条斯理地烹起茶来。茶香袅袅,混合着竹叶的清香,萦绕在众人之间。
阳光透过竹叶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谈笑风生的顾清泫与苏青临身上,落在静静烹茶的谢兰辞身上,落在并肩而立、目光偶尔交汇流露出默契的萧寒身上。
与前些时日朔方城的压抑紧绷、京城的暗流汹涌、以及寻找女帝过程中的绝望焦灼相比,此刻济世谷竹林下的这一幕,显得如此安宁、温暖,充满了生机与希望。
所有的风雨似乎都已过去,至少在此刻,这片世外桃源里,只有久别重逢的庆幸,劫后余生的安然,以及因缘际会下结识新友的轻松与愉悦。
药圃之内,是历经生死考验后更加密不可分的深情;
药圃之外,是卸下重担后难得的闲适与欢声笑语。
这片幽静的山谷,仿佛成了洗涤所有伤痛与尘埃的净土,见证着情谊的加深,也抚慰着每一颗历经磨难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