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川群山的深秋,与外界想象中万物凋零的景象截然不同。
许是因了地脉温润、山谷环抱的缘故,越往深处行去,越是青翠盎然,生机勃勃。
参天古木枝叶交错,滤下了细碎的金色阳光,在林间铺洒开斑驳的光影。
不知名的野花依旧在溪畔石缝间顽强绽放,点缀着或紫或黄、或白或红的细碎颜色。
空气清冽,带着泥土、草木和淡淡花香的混合气息,沁人心脾。
溪流潺潺,从覆着青苔的岩石上欢快淌过,汇成一条条清澈见底的小涧,水声淙淙,如同不绝的琴音。
几匹骏马踏碎了林间的静谧,马蹄踏在厚厚的落叶和松软泥土上,发出沉闷而急促的声响,惊起了几只正在溪边饮水的雀鸟。
沈疏桐一马当先,玄色骑射服外罩着的紫色官袍下摆已被沿途的枝杈划破了几处,沾染了泥泞。
她几乎是伏在马背上,身体因连日不眠不休的奔波和内心极度的焦灼而微微紧绷,清瘦的下颌线条锐利如刀。
脸色是近乎透明的苍白,眼底的血丝密布,如同蛛网,可那双凤眸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灼人的光芒,仿佛要将眼前这片生机勃勃的山林都点燃,只为寻到那一缕渺茫的希望。
顾清泫与萧寒紧随其后,两人亦是风尘仆仆,面容憔悴,但眼神同样坚定。
顾清泫惯常的洒脱不羁被凝重取代,萧寒则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紧握缰绳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这般仙境般的景色,若在平时,定能引得人流连忘返。
沈疏桐甚至能想象出,她的晏晏若在此地,定会欢喜地提起裙摆,跑去溪边撩拨那清澈的泉水,或是踮起脚尖,去嗅那不知名野花的芬芳,回头对她展露比阳光更明媚的笑颜……
这念头如同细针,轻轻刺痛了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
但现在,她无暇欣赏。
她的全部心神,都被“济世谷”三个字和那个可能就在前方的人影所占据。
快一点,再快一点!
经过半日的艰难跋涉和根据沈凌之前探听来的模糊路线不断修正方向,穿过一片异常茂密、仿佛天然屏障的竹林后,眼前豁然开朗。
那是一个坐落在群山环抱中的小小村落,或者说,是济世谷的外围门户。
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几排朴素的屋舍依山傍水而建,田间有农人耕作,屋前有妇孺嬉戏,一派祥和安宁的世外桃源景象。
然而,这宁静很快便被沈疏桐一行人的闯入打破。
他们甫一靠近村口,便被几名看似寻常村民、但眼神锐利、步伐沉稳的青壮年拦了下来。
这些人虽身着布衣,气质却与寻常农夫迥异,带着一种隐晦的警惕与不容侵犯的威势。
“诸位请留步!此乃济世谷地界,不知各位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为首一名中年汉子拱手问道,语气还算客气,但态度坚决,挡住了去路。
沈疏桐勒住马,目光如电,迅速扫过这几人以及村落内部的格局。
她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直接闯进去的冲动,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和,却依旧带着难以掩饰的沙哑与急切:
“我等并无恶意,冒昧前来,只为寻人。”
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仿佛带着千钧重量,
“寻找一位……对我们而言,至关重要之人。她约莫一月前,可能在断魂渊附近遇险,我等遍寻不着,听闻济世谷医者仁心,或曾施以援手,故特来求证。若能得见,感激不尽!”
她的姿态放得很低,言辞恳切,但那周身散发出的、久居上位的威仪与此刻近乎孤注一掷的焦灼交织在一起,形成了一种极其矛盾而又令人无法忽视的气场。
那几名守卫交换了一下眼神,显然被沈疏桐等人的气度与这番说辞所动。为首汉子沉吟片刻,道:
“此事非我等所能决断,需禀报谷主。还请诸位在此稍候。” 说罢,示意同伴看住来人,自己则转身快步向村落深处奔去。
与此同时,济世谷深处,一片被打理得井井有条的药圃旁。
谢兰辞正手持一株叶片呈奇异星状的药草,耐心地向苏青临和楚晏兮讲解其药性、采摘时节与炮制要点。
阳光暖暖地照在三人身上,苏青临听得认真,不时发问;
楚晏兮则安静地站在一旁,虽然身体依旧虚弱,但气色已比前些日子好了太多,她穿着一身谷中女子常见的浅青色衣裙。
墨发松松绾起,未施粉黛,却依旧难掩那倾国之色,只是眉宇间,总萦绕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挥之不去的轻愁。
就在这时,那名前去报信的守卫匆匆赶来,在谢兰辞身边低声禀报了村口的情况。
“……一行数人,骑着骏马,风尘仆仆,为首的是个女子,相貌极为出挑,清冷绝色,气质……不像凡人,倒像九天仙子落凡尘,
只是憔悴得厉害,眼下一颗泪痣瞧着更显清寂。
后面跟着两人,一个风神俊朗,一个沉稳端庄,皆是人中龙凤,衣着气度,非富即贵。他们说是来寻人的,寻一位一月前可能在断魂渊遇险的、对他们至关重要之人。”
守卫的描述清晰传来,楚晏兮原本只是静静听着,但当听到“为首的是个女子”、“清冷绝色”、“气质不像凡人”、“眼下一颗泪痣”时,她的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帕子无声滑落在地。
是她!
一定是她的阿疏姐姐!
那清冷绝尘的容颜,那独一无二、仿佛凝聚了月华与冰雪的气质,尤其是眼角下那颗自己曾无数次亲吻、戏称为“冰山之巅唯一暖色”的泪痣……
除了沈疏桐,还能有谁?!
巨大的惊喜如同海啸般瞬间席卷了她,心脏疯狂地跳动起来,几乎要撞破胸腔。
连日来的故作镇定、深埋心底的思念与担忧,在这一刻尽数化为汹涌的情感,冲得她眼眶瞬间就红了,鼻尖发酸。
她强行压抑住几乎要脱口而出的呼唤和奔出去的冲动,声音因极致的激动而带着明显的颤抖,看向那守卫,急切地追问:
“你……你再说仔细些!那为首的女子,具体模样如何?穿着怎样?除了泪痣,可还有别的特征?”
谢兰辞和苏青临从未见过“林兮”如此失态的模样,那瞬间亮起的眼眸,那无法抑制的颤抖,都让他们心中惊诧不已。
谢兰辞微微蹙眉,示意守卫详细说。
守卫见状,又仔细回忆了一下,补充道:
“那女子穿着一身紫色的骑射服,外面似乎还罩着官袍?料子极好,但破损脏污了。
脸色很白,没什么血色,眼睛很亮,但里面都是红丝,像是许久没睡了……哦,对了,她说话的声音虽然哑,但很好听,就是……就是让人不敢直视的感觉。”
紫色官袍!憔悴不堪!眼布血丝!
每一个细节,都如同重锤,敲在楚晏兮的心上。
她的阿疏姐姐,为了找她,竟将自己折磨至此!
再也无需怀疑。
楚晏兮猛地转向谢兰辞和苏青临,眼中闪烁着激动与骄傲的泪光,声音虽然依旧有些发颤,却带着无比的肯定与一丝难以言喻的、宣示主权般的骄傲:
“谢公子,青临!是他们!是来找我的!外面的人是我的朋友,和……”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积攒了许久的思念与爱意都灌注在这两个字中,清晰而郑重地说道,
“我的爱人。”
“爱……爱人?”
苏青临惊得瞪大了眼睛,嘴巴微张,看看楚晏兮,又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师父。
他实在难以想象,如林姑娘这般仙子似的人物,竟然已有……爱人?还是那般清冷如仙、看起来就不好接近的女子?
谢兰辞眼中也掠过一丝明显的讶异,但他很快便恢复了温润从容,目光在楚晏兮激动而笃定的脸上停留片刻。
又联想到她之前不凡的气度与谈吐,心中已然明了,这位“林兮”姑娘的身份,恐怕远非寻常落难女子那么简单。
而外面那位“清冷绝色”、“非富即贵”的爱人,更是印证了这一点。
他当下不再犹豫,对那守卫温和却不容置疑地吩咐道:
“既是林姑娘的故人,速请他们进来。
引他们到此地药圃来,切记,不可怠慢。”
“是!谷主!”守卫领命,立刻转身飞奔而去。
等待的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
楚晏兮站在原地,双手不自觉地紧紧交握,指尖冰凉,目光死死地盯着药圃入口的那条小径。
阳光依旧明媚,药香依旧清芬,但她什么都感受不到了,耳边只有自己如擂鼓般的心跳声,脑海中反复浮现的,是沈疏桐清冷的眉眼,憔悴的面容,以及那刻入灵魂的泪痣。
阿疏姐姐……
我在这里。
我很快……就能见到你了。
她强忍着夺眶而出的泪水,和立刻飞奔过去的冲动,只是那样静静地、却又无比焦灼地等待着,等待着那道魂牵梦萦的紫色身影,穿过这片世外桃源,来到她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