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熙二十五年的除夕夜,九重宫阙仿佛被镀上了层层金辉。
太和殿前,八百盏琉璃宫灯在寒风中摇曳,将汉白玉阶映照得如同铺满了碎金。殿内三十六根蟠龙金柱上缠绕着新剪的红绸,御座两侧的仙鹤衔珠香炉吐出袅袅青烟,空气中弥漫着龙涎香与梅蕊清甜交织的馥郁气息。
楚晏兮端坐在九龙御座上,身着正红蹙金绣凤纹吉服,领口缀着十二颗东珠,在烛火下流转着温润光泽。墨发绾成凌云髻,正中插着九凤衔珠步摇,凤口垂下的红宝石流苏随着她举杯的动作轻轻摇曳。她的目光穿过翩跹的舞姬水袖,精准地落在左下首的玄色身影上。
沈疏桐今日罕见地着了绛紫色一品朝服,补子上金线绣的仙鹤在宫灯映照下展翅欲飞。玉冠束起的长发间,隐约可见一抹赤金色——正是那支红梅步摇的流苏。她执壶为老亲王斟酒时,袖口露出内衬的银线暗纹,如同雪地里的梅枝疏影。
当《万寿无疆曲》奏至高潮时,楚晏兮忽然举起琥珀夜光杯。隔着笙歌曼舞,她看见沈疏桐执杯的手微微一顿,杯沿相触的清脆声竟似穿透喧闹,直抵心尖。丞相仰首饮尽时,喉间那颗小小的痣在烛光下一闪而过,像雪地里落下的梅萼。
教坊司新排的《霓裳羽衣曲》恰在此时奏响。二十四名舞姬身着月白云锦广袖裙,臂挽丈余长的霞色披帛,随着箜篌的清越之音翩跹起舞。当她们旋转时,裙裾上绣着的千只蝴蝶仿佛要振翅飞出,引得席间阵阵惊叹。
楚晏兮注意到,当领舞的绿腰姑娘跃至御前时,沈疏桐的指尖在案几上轻轻叩击着节拍。那双手平日批阅奏折时稳如磐石,此刻却在《春江花月夜》的旋律里显出一丝难得的松弛。
陛下觉得这舞如何?苏芷晴忽然举杯笑问,月白襦裙上绣着的百蝶穿花纹在烛光下栩栩如生。
小女帝拈起一颗蜜渍梅子:尚可,只是比不得去岁西域进贡的胡旋舞。她故意将梅核吐在银碟里,发出清脆声响,毕竟教坊司的舞姬,跳不出大漠风沙的烈性。
沈疏桐执筷的手微微一顿,夹起的翡翠虾饺又落回描金碟中。楚晏兮看得分明,丞相眼底掠过一丝笑意——去岁那场胡旋舞,她曾因看得入迷打翻了葡萄美酒,将两人的衣袖染得斑驳。
宴至酣处,苏芷晴击掌笑道:今日不妨玩个新花样!她命人抬上红漆雕花鼓,那鼓面竟绘着精致的并蒂梅图样,击鼓传梅如何?
当那枝含苞红梅在席间传递时,楚晏兮故意放缓击鼓节奏。眼见梅花将传至丞相面前,她忽然止鼓——不料梅花因惯性飞出,正落在自己膝头。十二幅缂丝凤纹裙裾铺展开来,衬得那枝红梅愈发娇艳。
沈疏桐起身欲代答,却见小女帝拈花轻笑:孤愿...她目光扫过丞相微红的耳尖,得一人心,白首不离。
满殿觥筹交错声骤然寂静,唯有编钟余音在梁间萦绕。沈疏桐执壶的手微微一颤,葡萄美酒在夜光杯中转出深紫涟漪。这时殿外忽然升起万千孔明灯,将她的侧脸映得明明灭灭。
子时将至,群臣移至殿外观赏烟火。楚晏兮借着整理斗篷的间隙,悄悄勾住沈疏桐的玉带:丞相方才为何不接那枝梅?
臣...丞相话音未落,第一朵金色烟火已在夜空绽开。流光溢彩间,楚晏兮看见她唇边噙着极淡的笑意,怕接不住陛下的心愿。
万千烟火将太液池照得如同白昼。当最大的那朵红梅状烟火绽放时,沈疏桐忽然借着衣袖遮掩,将个温热的物件塞进小女帝掌心——竟是枚雕着并蒂梅的羊脂玉牌,背面刻着岁岁常相见。
楚晏兮摩挲着玉牌上犹带体温的刻痕,忽然想起三年前的上元夜。那时她刚继位,躲在廊柱后偷哭时,也是这人递来块梅花糕,说着臣会一直陪着陛下。
阿疏姐姐。她在震耳欲聋的爆竹声中轻声唤道。
沈疏桐转眸望来,眼底盛着漫天星火:臣在。
岁末钟声恰在此时敲响,群臣山呼万岁声震九霄。而她们在锦绣成堆、珠翠环绕间,悄悄勾住了彼此的小指,像年少时每个不安的夜晚相互安慰时那样。
宫宴散时,雪下得正密。楚晏兮站在玉阶上回望,见沈疏桐正在梅树下仰首接雪。玄色朝服上落满白絮,像极了她们初遇那年,那个在雪中为她撑伞的少女丞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