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战离了行宫,径直前往大牢。
郑州大牢深埋于地下,终年不见阳光。
一股浓烈的霉味混杂着粪便腐臭以及绝望的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作呕。
狭窄的通道两侧是一排排低矮潮湿的牢房,粗大的木栅栏后,隐约可见一个个蜷缩在阴影中、目光呆滞或惶恐的人影。
这里关押的都是此次东征失利、被皇帝迁怒下狱的官员,其中不乏昔日位高权重的三品以上大员。
此刻,他们披头散发、衣衫褴褛,与普通囚犯无异,哪里还有半分朝堂之上的威仪?
虞战在一名狱卒的引领下,皱着眉头快步向大牢深处走去。
脚下是黏腻的污秽,耳边是压抑的呻吟和哭泣。
他心中不禁暗叹:
“真是难为祖父了,他那般养尊处优,竟在这等地方待了这些时日……”
终于,在最里面一间相对“干净”些的单间牢房前,狱卒停下了脚步。
透过栅栏,只见虞世基背对着门口,蜷缩在一堆干草上,原本一丝不苟的发髻散乱不堪,华丽的紫袍沾满污渍,散发着酸臭的气味。
听到脚步声,他缓缓转过头,露出一张憔悴不堪、布满污垢的脸。
当他看清来人是虞战时,浑浊的眼中猛地迸发出一道难以置信的光芒。
“祖父!孙儿来迟了!”
虞战快步上前,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他示意狱卒赶紧打开牢门。
“战……战儿?”
虞世基挣扎着想要站起,却因为虚弱和激动,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虞战连忙上前一步扶住了他。
“你……你怎么来了?这……这地方,不是你这该来的……”
虞世基抓着孙子的手臂,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发抖。
这位在朝堂之上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臣,此刻显得如此脆弱。
“我是来接您出去的!”
虞战斩钉截铁地说道,
“这里又臭又脏,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出去再说!”
“出去?”
虞世基眼中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巨大的惊喜和不敢置信:
“陛下……陛下肯放我出去了?”
“是!”虞战重重点头,
“孙儿已求得陛下恩典,功过相抵,您自由了!”
“好……好……好……”
虞世基连说了三个“好”字,老泪纵横,紧紧抓住虞战的手臂,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在虞战的搀扶下,他颤巍巍地迈出了牢门。
踏上通道坚实的地面,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尽管依旧污浊,但毕竟是自由的空气,仿佛重获新生。
他一刻也不想在这里多待,催促着虞战加快脚步向外走去。
此刻,他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耻辱和噩梦的地方。
至于其他还关在里面的“同僚”,他根本无暇也无意顾及。
官场沉浮,世态炎凉,他比谁都清楚。
能保住自己的性命,已属万幸。
然而,就在他们经过一间牢房时——
“将军!可是冠军侯虞将军?”
一个带着急切与兴奋的少年嗓音,突然从旁边的牢房中传来。
虞战下意识地转头望去。
只见那间牢房里关着三个人:
一位神色沉稳的中年男子;
一位面带忧色的青年;
以及一位正扒着木栏、眼睛闪闪发亮、满脸都是崇拜与激动的少年!
那少年见虞战目光投来,脸上兴奋之色更浓。
他竟下意识伸出那只脏兮兮的手,似是想要触碰虞战闪亮的盔甲。
又像是要与他握手般,悬在半空中。
虞战微微一怔。
看着少年那双清澈而炽热的眼睛,虞战心中不由得一动。
他脚步微微一顿,出于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也或许是少年眼中那毫无杂质的崇拜让他产生了一丝好感。
他竟真的伸出了自己的手,轻轻地与少年那只脏兮兮的手握了一下。
末了,还朝少年温和地笑了笑。
然而就在这时——
“战儿!”
虞世基带着明显的不悦,甚至含着一丝呵斥的声音陡然响起,
“你难道忍心让祖父我在这污秽之地多待片刻吗?”
虞战立刻收回了手,连声应道:
“是,是,孙儿这就扶您出去!”
他不再停留,搀扶着虞世基,加快脚步匆匆向牢外走去。
身后牢房中,那目光灼灼的少年正是李世民。
若放在平日,虞世基说不定会停下与李世民说上两句——他心底里,对李家二郎确实存着几分欣赏。
可此番入狱,陛下以“总领后勤、调度失当、贻误军机”为由问罪于他,但实际督运粮草的正是李渊!
虽知这不过是天子迁怒的借口,虞世基仍忍不住将一股怨气迁至李渊身上。
如今自己这般狼狈模样,哪还有心思与这李家人作什么表面文章?
阴冷潮湿的大牢内,随着虞战搀扶着虞世基的身影消失在通道尽头那一点光亮之中。
李世民才有些恋恋不舍地收回了目光。
缓缓地转回身,脸上依旧洋溢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激动。
“父亲!大哥!你们看见了吗?”
李世民转过身来,声调里洋溢着兴奋,
“那位就是冠军侯虞战!真是……名不虚传!”
“你们瞧他那气度,那风采!”
“果真是大英雄,器宇轩昂,令人心折!”
“二弟!”
一旁的李建成忍不住皱紧了眉头,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悦,
“你好歹也是我们唐国公府的二公子,是有身份的人!”
“怎可如此失态?”
“像个没见过世面的乡野村夫一般,扒着栏杆大呼小叫,成何体统?”
“平白遭人轻视!”
他越说越是气,
“你看看他们那副嘴脸!”
“尤其是那个虞战,一脸的倨傲无礼,根本就没把我们放在眼里!真是让人生厌!”
“大哥!你胡说什么呢!”
李世民立刻反驳道:
“冠军侯哪里无礼了?”
“他明明很谦和啊!”
“你没看到吗?他还和我握手了!”
“在这种地方,他那样身份的人,居然愿意伸手和我这个阶下囚握手,这难道还不够谦和吗?”
“你……!”
李建成觉得自己这个二弟简直是鬼迷心窍了!
“他们虞家,根本就是一丘之貉!都是些趋炎附势、目中无人的小人……”
“建成!”
一直沉默不语、靠在墙角闭目养神的李渊突然开口,打断了李建成的话。
他缓缓睁开眼睛,先是警告地瞪了李建成一眼,然后用眼神示意了一下。
这牢里多少双耳朵竖着?
虞家父子位高权重,岂是现下能妄议的?
你这一时口快,莫非是想将我们三人的性命都断送在此?
李建成接触到父亲那严厉的目光,心中一凛,这才意识到自己失言了,连忙低下头,不敢再多说。
但脸上的不服气之色,却依旧明显。
这时,李世民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少年人特有的笃定:
“冠军侯肯定不是大哥说的那种人!”
“父亲、大哥,你们想,就算咱们自己,穿着好端端的漂亮盔甲走在街上,要是有个不认识的、脏兮兮的人突然伸手来摸,咱们能有好脸色?”
“怕是早就躲开或者训斥了吧?”
“可冠军侯呢?他非但没有嫌弃,还真停下脚步,跟我握了手!”
“这还不够说明吗?”
“他根本不是无礼傲慢之人!他是真有气度!”
说完,他忍不住低下头,对着自己的右手看个不停,脸上洋溢着傻笑,仿佛那不是一只脏手,而是什么稀世珍宝一般。
这可是和冠军侯——那个传说中三百破三十万的天下第一武将握过的手啊!
他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就像一个最狂热的“小迷弟”,刚刚见到了崇拜已久的偶像,并且还得到了偶像的“青睐”。
他甚至开始幻想,有朝一日,自己也能像虞战那样,统帅千军万马,立下不世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