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修文领着虞战和阿淼,穿过虞府那气派非凡、亭台楼阁错落有致的庭院。
廊庑下,不少官员模样的人正恭敬地排队等候,显然都是来求见权倾朝野的内史侍郎虞世基的。
虞战冷眼旁观,心中暗忖:
“好大的排场!”
“不愧是当朝‘五贵’之一,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来到一处极为雅致宽敞的书房外,虞修文低声通报后,才带着虞战走了进去。
书房内熏香袅袅,陈设古雅,一位身着紫色常服、须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面容清癯、眼神锐利中带着几分疲惫的老者,正端坐在紫檀木大书案后,正是虞世基。
虞世基抬起眼,目光如电,瞬间落在虞战身上——
那身肮脏破烂的衣服,憔悴的面容,倔强而带着野性的眼神,以及身上隐隐传来的牢狱污浊之气。
他眉头几不可察地微微一皱,眼底深处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不喜和一种更深层次的愤怒!
这不喜,是针对虞战此刻狼狈不堪、有失体统的模样;
而这愤怒,却是直指将他虞世基的孙子逼到如此田地的崔氏!
无论如何,虞战身上流着他的血,是他虞世基的长孙!
他可以放任不管,但绝不容许被人如此作践,这简直是在打他虞世基的脸!
虞战也毫不避讳地打量着这位“爷爷”。
只见对方面容保养得极好,虽年过半百,却并无太多老态。
举止间透着久居上位的雍容气度和一种浸到骨子里的优雅,只是那眼神过于精明锐利,带着一种审视和算计的味道。
虞战心中冷笑:
“啧啧,不愧是专会揣摩圣意、拍皇帝马屁的专业户,这卖相,这气度,确实了得。”
虞世基压下心中的不快,用听不出喜怒的平淡语气开口,打破了沉默:
“你回来了。”
“这些年,在外面,受苦了。”
这话说得干巴巴的,毫无温度。
这时,侍立在虞世基身旁的一位穿着华贵、面容姣好的中年妇人,连忙插话,脸上堆起夸张的同情:
“是啊战儿,我是你二婶王氏。你的事,二婶听了心里可真不是滋味儿……”
“住口!”
虞修文立刻低声呵斥了妻子一句,
“父亲问话,哪有你插嘴的份!”
王氏悻悻地缩了回去,撇了撇嘴。
虞战冷眼旁观这一幕,心中原本还有的一丝对“亲情团聚”的微弱期待也彻底熄灭了,
“呵,还以为会有什么抱头痛哭、感人肺腑的戏码,没想到这老头如此冷淡,架子端得十足。”
“也是,人家是朝廷重臣,我算个什么东西?”
虞世基没理会儿子儿媳的小插曲,继续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说道:
“你能回来,是托了皇后娘娘的恩典。”
“娘娘听闻你在西城的‘义举’,心生怜悯,在陛下面前为你美言,陛下才特旨赐你‘勋卫’之职。”
“此乃天恩,你要时刻铭记,尤其是皇后娘娘的恩德。”
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虞战一眼,
“不过,娘娘深居宫中,非外臣所能轻易谒见。”
“你且好生歇息,整理仪容。”
“明日,我亲自带你去东宫,拜见太子殿下。”
“太子贤德,与娘娘母子一体,你明白其中的道理吗?”
虞战心中了然,这是要他去抱太子的大腿,从而间接维系与皇后的关系。
他不动声色,简单应道:
“是,孙儿明白。”
虞世基点了点头,又道:
“你既已归来,便是虞家子弟。”
“不过,你毕竟是庶出,长久住在主宅,恐有不便。”
“府外有一处清静别院,便拨给你居住吧。”
虞战一听,心中暗喜!
能单独住出去,正合他意!
他正想着是不是该说几句“孙儿谢祖父厚爱,定当努力光耀门楣”之类的肉麻话拍拍马屁,巩固一下这“来之不易”的祖孙情。
不料,虞世基接下来的话,却像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虞世基语气转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既为虞家子,当知礼数。”
“安顿下来后,你要时常去拜见你父母,恪守晚辈之礼,不可怠慢!此外,”
他目光锐利地盯着虞战,一字一顿道,
“日后入了勋卫,在同僚面前,休要再提你生母柳氏!”
“她身份低微,往事不堪,提之无益,徒惹人笑话,平白损了虞家清誉!”
“你需谨记!”
这番话,如同点燃了火药桶!
虞战胸中的怒火“腾”地一下直冲脑门!
让他去拜见那对把他们母子赶出虞府的仇人,已是奇耻大辱!
现在,竟然连含辛茹苦养育他、身份卑微的生母,都要被剥夺提及的权利?!
虞战猛地抬起头,眼中怒火燃烧,斩钉截铁地抗声道:
“祖父!”
“其他事或可商量,但此事万万不能!”
“母亲十月怀胎,含辛茹苦将我养大!”
“为人子者,若因富贵而忘本,连生身之母都不敢相认,与禽兽何异?!”
“此事,请恕孙儿难以从命!”
虞世基没料到虞战敢如此顶撞,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一股久居上位的威压弥漫开来,声音冰冷:
“你敢顶撞于我?”
“为了一个洗衣婢女,连前程都不要了?”
“前程?”
虞战怒极反笑,猛地站直身体,脸上满是桀骜不驯,
“若这前程要用忘恩负义、认贼作母来换,不要也罢!”
“您的厚爱和别院,还是留给需要的人吧!”
“我虞战,高攀不起!”
说完,他竟真的转身,就要往外走!
“站住!”
虞世基突然喝道。
虞战脚步一顿,却没有回头,径直出门而去。
令人意外的是,虞世基脸上的怒容竟缓缓消散。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捉摸的复杂神色,他轻轻吐出两个字:
“不错。”
然后,他转向一旁同样惊愕的王氏,吩咐道:
“去告诉他,明日老夫亲自带他去东宫觐见太子,不得有误!”
王氏一头雾水,完全没搞懂这爷孙俩唱的是哪一出,但还是连忙领命:
“是,父亲,媳妇这就去。”
匆匆追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虞世基和虞修文父子。
虞修文犹豫了一下,低声问道:
“父亲,您刚才这是……?”
虞世基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浮沫,眼中精光闪烁,哪还有刚才的半分怒意?
他淡淡道:
“修文,你为人过于敦厚了。为父方才,不过是试试他罢了。”
“试他?”
“嗯。”
虞世基抿了口茶,
“若他为了富贵前程,便对生身之母绝口不提,对仇人卑躬屈膝,那此子便是无情无义、唯利是图之辈,纵有勇力,也不过是条喂不饱的豺狼,可用而不可信,更不堪大用。”
他放下茶杯,眼中露出一丝罕见的赞赏:
“但他宁可舍弃触手可及的荣华,也要维护其母,据理力争。”
“这说明此子重情义,有血性,有底线!”
“唯有这样的人,才知恩义,才可能真正为家族所用。”
“看来,市井磨砺,虽失之文雅,却未曾磨灭其赤子之心与铮铮傲骨。”
“此子......甚合我意。”
虞修文闻言,恍然大悟:
“原来如此!父亲深谋远虑,孩儿不及。”
虞世基看着眼前这个性情淡泊、只知读书的儿子,再想到那个懦弱无能的长子虞修远,以及那个不成器的孙子虞昭,心中一股无名火又升腾起来,恨铁不成钢地斥道:
“你明白什么?!”
“如今朝廷看着四海升平,实则暗流汹涌!”
“陛下......唉,为父身处其中,亦是如履薄冰!”
“可看看你们!”
“你大哥是个什么货色?担不起事!”
“你呢?终日只知埋首故纸堆,不求上进!”
“还有虞昭,更是烂泥扶不上墙!”
“一个个都是没用的东西!”
“将来若真有大变,我们虞家这艘大船,靠谁来支撑?”
“说不定......还真要指望他!”
虞修文被父亲训斥得低下头,不敢言语,心中却也是波澜起伏。
他第一次意识到,父亲对虞战,竟抱有如此深的期许。
而虞战方才的表现,也确实出乎他的意料。
这个流落市井的侄子,似乎真的与众不同。
虞府的未来,或许真的会因他的归来,而掀起意想不到的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