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步很明显。”
韩博士离开时留下的这句话,像一枚冰冷的针,刺破了苏韫莬精心维持的平静假象。那不是赞赏,是评估,是确认实验体正沿着预设轨道滑行的标记。这意味着,他表演出来的“顺从”和“麻木”,正在逐渐取得对方的信任,但也意味着,对方对他的“期待”正在升高。
压力如同无形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挤压着他本就脆弱的神经。他必须将这场表演进行到极致,不能有一丝一毫的差错。任何一个过于用力的眼神,一次不自然的心跳加速,甚至是在噩梦中无意识的呓语,都可能前功尽弃。
他成了一个最顶级的表演者,舞台是这间无菌的牢房,观众是韩博士、沉默的看守,以及可能隐藏在监控屏幕后的“灰鸮”。而剧本,只有他自己知道——一出名为《缓慢沉沦》的默剧。
他开始更加精细地控制自己的身体。
当韩博士进行“经颅微电流刺激”时,他会让眼皮微微颤动,仿佛在抵抗那外来的干预,但又很快归于平静,像是意志力被一点点磨蚀后的屈服。
当服用那些成分不明的口服药物时,他会表现出轻微的吞咽困难,需要多喝几口水才能送下,模仿长期服药者逐渐产生的生理性抗拒与最终的习惯性接受。
他甚至会在看守轮换、房门打开的瞬间,眼神下意识地追逐那短暂出现的外部光线,但又迅速黯淡下去,垂下眼帘,完美诠释一个对自由尚有本能渴望、却已不敢奢望的囚徒。
他像一位微雕大师,在方寸之间雕刻着每一个细节。疲惫不能是装出来的,必须是真实的、从骨子里透出来的;麻木不能是僵硬的,必须是带着药物影响下的迟缓与混沌。他必须让自己都近乎相信这个角色,才能骗过那些洞察入微的眼睛。
而在这极致表演的表层之下,他的内心如同一座冰封的火山。所有的情绪——恐惧、愤怒、对自由的渴望、对未知救援的期盼——都被强行压制、冷却,凝固在意识的最深处。只有在深夜,当看守似乎也陷入最松懈的状态,当监测仪器的“滴滴”声成为唯一的伴奏时,他才会在伪装的沉睡中,悄悄“触摸”那些被封存的情感,用记忆的碎片来提醒自己是谁。
他想念瑾棽毫无阴霾的笑容,想念海边别墅那带着咸腥味的风,甚至……想念凌曜咋咋呼呼摆弄电脑的样子,萧驰满身汗味地拉他锻炼,叶曦沐小心翼翼端来的牛奶,以及顾言澈镜片后那复杂难辨、却至少还残存着一丝旧日痕迹的目光。
这些记忆,如今都成了支撑他表演下去的能量,也是刺痛他灵魂的芒刺。
“pARt SEcURE wAIt”。
这五个单词是他的精神图腾。他不敢时刻去想,怕强烈的情绪波动引发生理数据的异常。他只会在内心最动摇的时候,如同念诵咒语般,在心底默念一遍,然后强迫自己重新沉入那片表演出来的死寂。
这天,韩博士带来了一台平板电脑。
“苏先生,长时间的静卧不利于肌肉功能和血液循环。”他将平板放在苏韫莬触手可及的床边支架上,屏幕亮起,显示着一些极其简单、舒缓的风景图片——雪山、湖泊、静谧的森林。“你可以看看这些,有助于放松心情。如果愿意,也可以尝试用手指触摸屏幕,进行一些最简单的交互。”
苏韫莬的心猛地一跳。
电子设备。联网的吗?还是仅仅是一个本地图库?
这是一个试探。绝对是。韩博士想观察他在接触到“外界”信息,哪怕是模拟的外界时,会有何反应。是想测试他是否还有好奇心?还是想引诱他做出可能暴露真实精神状态的举动?
他不能表现出兴趣,那会显得他仍有活跃的思维。但也不能完全无视,那可能被视为一种消极的抵抗。
他缓缓地、带着一种迟钝的茫然,将视线投向屏幕。目光在那片宁静的湖泊上停留了几秒,然后便仿佛失去了焦点,重新变得空洞。他没有伸手去触摸屏幕,只是看着,像看一块冰冷的石头。
韩博士观察着他的反应,记录着什么。
“看来你对这些不感兴趣。”韩博士语气平淡,“没关系,这只是辅助手段。你的‘平静’更多来自于内在的调整。”
他收起了平板电脑。
苏韫莬暗暗松了口气。这一关,算是过去了。他表现得像一个真正被药物和“治疗”掏空了兴趣和欲望的人。
然而,就在韩博士准备离开时,苏韫莬用那种带着气音的、极其虚弱的语调,含糊地吐出了几个字:
“药……有点……苦……”
这是他第一次主动提及感受,虽然是关于药的。
韩博士的脚步顿住了。他转过身,镜片后的目光闪过一丝极细微的、类似于“感兴趣”的光芒。实验体开始反馈主观感受了,这是一个“好”的迹象,说明其防御在进一步瓦解,或者……在尝试有限的沟通。
“我会调整一下辅料,尽量改善口感。”韩博士回答道,语气依旧专业,但似乎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温和”?
苏韫莬垂下眼帘,不再说话。
他知道,自己又在钢丝上前进了一步。主动开口,哪怕是抱怨药苦,也是一种冒险。这可能会让韩博士认为他正在重新建立与外界(哪怕是施害者)的微弱联系,但也可能引发更深的探究。
他就像一个在刀尖上跳舞的人,每一步都必须计算好落点和力度。
表演在继续。
日复一日,在无影灯永恒的光芒下。
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灵魂似乎真的在这种极致的伪装中逐渐麻木、抽离。有时候,他甚至会恍惚,分不清哪一个是真实的自己,是那个内心燃烧着反抗火焰的苏韫莬,还是这个躺在病床上、眼神空洞、逐渐“平静”下去的躯壳。
唯有在深夜,当那来自床架的、微弱的嗡鸣声偶尔再次响起(传递的依旧是“wAIt”或简单的“hoLd oN”),当他用尽全力去“倾听”并用心跳做出微不可察的回应时,他才能清晰地触摸到那个真实的、不甘消亡的自我。
等待。
表演。
在绝对的禁锢中,保持内心的绝对清醒。
苏韫莬知道,这场无声的战争,比拼的不仅是力量,更是意志和耐心。
而他,必须成为那个坚持到最后的表演者。
直到帷幕落下,或者……被真正撕开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