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庆村外的土路坑坑洼洼,林发背着包袱,深一脚浅一脚地往福寿斋方向走。
离家越近,连这破路都显得顺眼起来。
刚到村口,半夜里的老槐树黑黢黢的枝桠像鬼爪子似的探下来,树底下那点动静就格外扎眼。
几个歪瓜裂枣的闲汉,正吭哧吭哧架着一把门板大的破蒲扇,对着路边一栋塌了半边墙的老屋破窗猛扇。
扇得尘土草屑漫天乱飞,跟刮了场小旋风似的。
扇几下还不算,领头那个瘦猴似的家伙,弯腰捞起一大捧枯叶烂草,胳膊抡圆了往天上扬,掐着嗓子嚎:
“呜——呜呜!”
“嗷嗷!我来拿你的命啦——!”
剩下几个立刻跟上,鬼哭狼嚎,荒腔走板,活像一群被掐了脖子的老鸹。
破窗里透出点昏黄的烛光,被这妖风一搅,忽明忽灭。
林发脚步一顿,眉毛挑了起来。
这般电影里的场景有点眼熟了,他嘴角一咧,无声地笑了。
张大胆,准是这憨货又在“试胆”了。
得,二叔公那儿不急,先看看热闹。
他抱着胳膊,往老槐树粗壮的树干上一靠,好整以暇地当起了观众。
屋里头,烛火被窗缝里钻进来的邪风吹得疯狂摇曳,墙上张大胆那圆滚滚的影子也跟着左摇右晃,像个不安分的大皮球。
他坐在一张掉漆的红木梳妆台前,小马扎被他压得吱呀作响。
台上一面水银斑驳的老铜镜,映出他一张紧张得冒油汗的胖脸。
他手里攥着把豁了口的小刀,正对着桌上一个红苹果,哆哆嗦嗦地削皮。
嘴里还念念叨叨给自己壮胆:“削不断,鬼就不会来,削不断…”
刀刃小心翼翼地贴着果肉转圈。
苹果皮越来越长,颤巍巍地耷拉下来,眼看就要削到头了。
“呜嗷——!”
随着窗外的风声夹带着枯叶吹进屋内,张大胆被吓得浑身肥肉一哆嗦,手一滑。
嗤啦!
那圈眼看就要圆满的苹果皮,应声而断,半截皮软塌塌掉在桌上。
“哦豁,完蛋了!”张大胆脸都白了,拿着刀的颤抖着,慌乱地四处张望,汗珠子顺着鬓角往下滚。
他猛地跳起来,也顾不上苹果了,跟个受惊的兔子似的冲到破窗边,手忙脚乱地把那扇吱呀作响的破窗户死死关上。
做完这一切,他才靠着冰冷的土墙盯着镜子看,拍着胸口大口喘气:“妈的,吓死老子了…”
定了定神,他抹了把汗,又壮着胆子挪回梳妆台前,一屁股坐回小马扎上,眼睛下意识地往那面蒙尘的铜镜里一瞥——
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张大胆全身的肥肉瞬间绷紧,僵在原地。
只见镜子里多了一张脸。
一张女人的脸,惨白惨白,像是刷了几层劣质白垩粉。
两个眼珠子诡异地挤在鼻梁根上,斗鸡眼直勾勾地盯着他。
一条猩红的长舌头,软塌塌地从涂得乌黑的嘴唇里耷拉出来,一直垂到下巴。
那女鬼…不,那镜中的女人,竟然咧开嘴,朝他露出一个极其瘆人的笑,一只涂着血红指甲枯瘦如柴的手,正缓缓地从镜面深处伸出来,朝他勾着手指。
“来啊,来啊,嘿嘿嘿!”
“嗬…嗬嗬…”张大胆喉咙里发出被掐住脖子的声音,牙齿咯咯打颤。
他腿一软,整个人从马扎上出溜下来,一屁股墩儿坐到了冰冷的地面上,双手抱头,恨不得把自己缩进墙角里去。
眼睛惊恐地乱瞟,无意间扫过梳妆台底下——
那里,赫然露出一只穿着黑色布鞋的脚,男人的脚。
恐惧瞬间被一股邪火冲散,一股被愚弄的愤怒腾地烧了起来。
“操你大爷的,又是你们这群王八蛋。”张大胆猛地抬起头,斗鸡眼死死盯住镜子里那个还在卖力“勾魂”的女鬼。
那斗鸡眼,那脸上长着带毛黑痣的位置,他太熟悉了。
是跟他打赌的那个损友鸡眼强,额脸上就有这么一颗一模一样的“长毛痣”。
“鸡眼强,出来,我去你大爷的。”张大胆怒吼一声,胆气随着怒火噌噌往上冒。
他左右一扫,抄起墙根一支用来顶门的细长竹竿,跟握标枪似的,对着镜子里的“女鬼”心窝位置,铆足了劲,狠狠一竹竿捅了过去。
鸡眼强看到发狂地张大胆,吓得蹲下来,竹竿尖儿正正戳在墙面上,抖着墙粉纷纷往下掉。
镜子里那“女鬼”发出一声变调的、属于男人的惨嚎,斗鸡眼瞬间瞪成了牛眼。
“张大胆,别捅,别捅了,是我。”声音都带上了哭腔。
紧接着,梳妆台被移开,那“女鬼”手忙脚乱地一把掀掉头上乱糟糟的假发套,露出一张同样吓白了,带着颗大黑痣的圆脸。
他捂着被梳妆台磕到的胸口,狼狈不堪地从梳妆台后面连滚带爬地钻了出来,脸上那层劣质白粉簌簌往下掉。
“开个玩笑,就开个玩笑,”鸡眼强陪着笑,脸皱得像个苦瓜。
“张大胆,你不愧是胆子大啊,真是这个,”他竖起大拇指,心有余悸地拍马屁,
“兄弟几个服了,真服了。”
窗户外头那帮子“鬼哭狼嚎”瞬间变成了哄堂大笑,拍窗户的,跺脚的,乐得前仰后合。
“鸡眼强,露馅了吧,哈哈哈。”
“张哥威武,这都没吓尿裤子。”
“张哥,开门啊,兄弟们给你赔不是啦。”
张大胆喘着粗气,丢了竹竿,没好气地冲着窗户吼:“滚,都给老子滚,一群傻嗨。”
他气呼呼地走到窗边,哗啦一下拉开插销,推开窗户,对着外面那几个笑得东倒西歪的家伙骂道:“再敢玩这套,我把你们塞茅坑里”
鸡眼强也赶紧凑到窗边,对着外面摆手:“散了散了,都滚蛋,大胆生气了。”
他转回头,拉着张大胆来到桌旁背对着镜子坐下,对着张大胆赔笑:“你消消气,明天茶馆我请了。”
“滚滚滚!”张大胆不耐烦地挥手,一肚子火气加后怕,嗓子眼都冒烟了。
他转过身,背对着鸡眼强,准备要从窗户走。
就在他转身的刹那——
那面蒙尘的梳妆镜,镜面像投入石子的水面,无声地荡漾开一圈圈涟漪。
一只青灰色指甲尖长的手,悄无声息地从涟漪中心猛地探了出来。
这只手比鸡眼强刚才假扮时伸出的手更加枯瘦干瘪,带着浸透骨髓的阴冷,闪电般抓住了鸡眼强还站在梳妆台旁的肩膀。
“啊?”鸡眼强只觉得脚踝一紧,一股冰寒刺骨的力量猛地传来,他连惊呼都没来得及发出,整个人就像被拖死狗一样,嗖地一下被拽得离地而起。
随即,他瞬间被拉进了那泛着诡异涟漪的镜面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