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设计工坊里,凌鸢和沈清冰正在查看一封意外的邮件。
发件人是南方某大学的设计学院教授,他们通过王教授分享的开源材料包得知了“变形”模型,并尝试在自己的课程中使用。现在他们发来了反馈和改进建议,还附上了学生作品的图片。
邮件很长,详细描述了使用过程:如何向学生介绍模型概念,如何组织工作坊,学生们的反应,遇到的问题,创新的使用方式。附件里有十几张照片——不同学校、不同专业的学生搭建的各种结构,有些严谨规整,有些天马行空,但都体现了对复杂系统概念的理解。
“看这个。”凌鸢点开一张照片,是一群初中生搭建的“城市交通系统模型”。他们用模块模拟道路、交叉口、信号灯、车辆,展示了交通流在不同条件下的变化。
“还有这个。”沈清冰打开另一张,是建筑系学生设计的“灵活空间模块系统”,用模型的原理思考建筑空间如何根据需求变化重组。
最让她们惊喜的是一个特殊教育学校的教师发来的分享——他们用简化版的模型帮助自闭症学生理解社交互动中的“因果关系”和“反馈回路”。照片上,一个孩子正专注地搭建结构,表情认真而平静。
“我们没想到会这样被使用。”凌鸢轻声说。
“但这就是开源的意义。”沈清冰说,“你播下一颗种子,不知道它会在哪里发芽,会长成什么样子。但你知道它在生长。”
她们认真地回复每一封邮件,感谢反馈,回答技术问题,分享更多资源。这个过程很耗时,但很值得——看到自己的设计在不同的地方、不同的人群中产生价值,是一种深层的满足。
回复完邮件,天已经黑了。工坊里只有她们两人,窗外是雪后的夜晚,月光照在积雪上,反射出淡淡的蓝白色光芒。
“我在想,”凌鸢说,“也许我们可以做一个线上平台,让所有使用这个模型的人分享他们的经验和创新。”
“像开源社区那样?”沈清冰思考着,“需要搭建网站,管理内容,维护社区。工作量不小。”
“但值得。”凌鸢说,“如果我们真的相信开放设计、共享创新的理念,就应该提供让这种共享更容易发生的工具。”
她们开始规划:网站的基本功能,需要的技术支持,可能的合作者,时间线和分工。
这不是课程作业,不是教授布置的任务,完全是自发的、基于共同信念的项目。但两人都感到一种兴奋——从设计一个物理模型,到构建一个分享社区,这是思维的扩展,也是行动力的延伸。
晚上九点,初步方案成型。她们决定明天找王教授讨论,看看学院是否能提供一些支持。
离开工坊时,雪又开始下了,但很小,像细碎的粉末在空中飘浮。校园里的路灯在雪中晕开温暖的光圈,照亮了她们回宿舍的路。
“今天收到了很多‘信’。”凌鸢说,呼出的气息在冷空气中变成白雾。
“来自不同地方,不同人群的信。”沈清冰补充,“每一封都在说:你们创造的东西,在我们这里有了新的生命。”
雪静静地落着,覆盖了白天留下的脚印,创造了一个全新的、洁白的表面,等待新的足迹。
深夜,秦飒的工作室里,第三个修复对象——那个表面剥落的漆盒——正处在修复的关键阶段。
漆盒是清代的,原本的黑漆已经大面积剥落,露出下面的木胎,还有虫蛀和开裂的问题。秦飒没有选择全面重漆,而是决定保留剥落的痕迹,只在关键部位进行局部修复,让漆盒的“历史层”清晰可见。
她正在用极细的毛笔,蘸着新调的黑漆,填补那些需要加固的裂缝和缺损。这不是覆盖,而是加固——漆要薄到几乎透明,填补后仍然能看到下面的木纹和历史痕迹。
石研在稍远的位置拍摄,相机架在三脚架上,定时拍摄记录修复过程的延时摄影。工作室内很安静,只有毛笔在漆面上轻轻扫过的细微声音,和相机快门定时响起的咔哒声。
窗外,雪又开始下了,雪花在黑暗中无声飘落,偶尔有风,吹得雪花斜飞,在窗玻璃上留下转瞬即逝的痕迹。
秦飒停下笔,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颈。她已经连续工作了四个小时,眼睛开始疲劳。但漆的工作不能停——漆一旦开始干燥,就不能再修改,必须一气呵成。
石研递给她一杯温水:“休息五分钟。”
秦飒接过,喝了一口,目光仍停留在漆盒上。在灯光下,漆盒的表面呈现出复杂的层次:完好的漆面光泽温润,剥落处木纹清晰,新补的漆颜色稍深但很快就会氧化变深。虫蛀的小孔她没有填补,而是清理干净后保留,像时光留下的星点。
“我在想,”秦飒缓缓说,“修复不是让东西‘回到过去’,而是让它们‘带着过去走向未来’。”
石研理解她的意思:“所以你不是在复原它原来的样子,而是在创造它现在应该有的样子。”
“对。”秦飒放下水杯,“原来的样子已经不可追了——即使我们完全复原了外观,它经历的时间、承受的损伤、失去的部分,都已经成为它的一部分。修复是承认这一切,然后决定:带着这些历史,它还可以是什么?”
这是一个哲学性的思考,但体现在具体的修复决策中:哪里该补,哪里该留;什么该强调,什么该淡化;怎样在脆弱与坚固之间、在历史与当下之间、在失去与获得之间找到平衡。
漆盒的修复持续到凌晨一点。最后一道工序完成,秦飒放下笔,退后几步,在灯光下仔细观察。漆盒现在是一个完整的物品——可以安全使用,结构稳固,表面光滑。但它不是“如新”的,它带着清晰的岁月痕迹:剥落的漆面像地图上的岛屿,虫蛀的小孔像夜空中的星星,新补的漆线像缝合的伤口。
这些痕迹没有让它显得破败,反而让它有了独特的性格——一个经历了时间,被细心修复,准备继续存在的生命体。
石研拍下最终照片。在镜头里,漆盒静静地立在黑色背景上,灯光从侧面打来,凸显了表面的纹理和层次。它不再只是一个物件,而是一个关于时间、关于修复、关于延续的陈述。
收拾工具时,秦飒说:“这个系列做完后,我想办一个小型展览。不只在工作室,找一个公共空间,让更多人看到。”
“需要帮忙策划吗?”石研问。
“需要。”秦飒点头,“而且我想邀请大家一起来看——不只是看作品,也是分享这个思考过程。”
她们简单讨论了展览的可能性:地点、时间、形式、宣传。雪还在下,工作室里温暖明亮,两个人在深夜讨论着让修复的意义被更多人看见的计划。
凌晨两点,她们离开工作室。雪已经积了薄薄一层,在脚下发出轻微的声响。校园里一片寂静,只有路灯在雪中坚守着光明。
秦飒抬头看了看天空,雪花从黑暗中飘落,在灯光中像无数细小的光点。
“初雪总是很特别。”她轻声说。
“为什么?”石研问。
“因为它预告了冬天的开始,但也带来了纯净的美。”秦飒说,“而且初雪融化得很快,提醒我们一切都是暂时的,珍贵的。”
她们在宿舍区分开。秦飒回自己的住处,石研回兰蕙斋。雪地上留下两串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所有的初雪都是信。
所有的信,都在传递季节变换的消息,和生命继续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