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心苑临窗的老位置,胡璃到的时候,乔雀已经在了。
她面前摊着一本泛黄的《园冶注释》,手边的茶盏升起袅袅白气,显然已到了一阵。午后的阳光透过格栅窗,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胡璃放轻脚步,在她对面坐下,没有立刻打扰。
乔雀有所察觉般抬起头,见到是她,眼角便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将手边另一盏早已斟好、温度恰好的茶推了过去。“来了?看看这个。”
她的指尖点着书页上一处关于“借景”的注释。
胡璃接过茶盏,暖意顺着瓷壁渗入掌心。她依言低头细看,片刻后,眉头微扬:“这个解读角度……和主流的说法不太一样。你从哪里找到的?”
“图书馆地库,一个快被遗忘的角落。”乔雀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像只成功找到了心爱坚果的小松鼠,“我觉得,这位注者更贴近计成原意,所谓‘借景’,并非简单‘借用’外景,而是‘因借无由,触情俱是’,更重在观者与景色的情感共鸣。”
“触情俱是……”胡璃轻声重复,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划着这四个字,陷入思索。她今日穿着一件浅米色的薄毛衣,整个人在秋日阳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乔雀也不催促,只是静静等着,偶尔端起茶盏抿一口,目光大多时候落在胡璃微蹙的眉心和轻划的指尖上。
“若依此解,”胡璃终于抬起头,眼眸发亮,“那么《红楼梦》中大观园的‘曲径通幽’,其目的就不仅仅是引导视线,更是为了‘触发’贾宝玉那群儿女们特定的‘情感’了。路径本身,成了一种情感编辑器。”
“正是此意。”乔雀点头,显然为找到知音而愉悦,“所以我认为,古典园林的叙事性,并非后人附会,而是造园之初便深植其中的内核。”
“我同意。”胡璃应道,随即话锋一转,“不过,第十七回‘大观园试才题对额’里,贾政对‘曲径通幽’的评点,似乎更侧重于其视觉上的层次感,而非情感触发。这处矛盾,你又如何解释?”
她看向乔雀,眼神里带着熟悉的、属于学问切磋时的挑战光芒。
乔雀不慌不忙,从手边的资料袋里又抽出一本笔记,翻到某一页:“我查过贾政其人的仕途经历与诗文偏好,他性格端方板正,审美更重‘法度’与‘格局’。在他面前,宝玉等人即便心有感触,也不会轻易流露。所以贾政的评点,代表的是‘礼’的视角,而园林本身,以及宝玉等人的真实感受,代表的才是‘情’的视角。文本在此处,利用视角差,形成了微妙的张力。”
一番论述,条理清晰,引证得当。
胡璃听完,沉吟良久,终于端起那杯一直没动的茶,喝了一大口,叹道:“是我思虑不周。这一局,算你赢。”
乔雀眼里笑意更深,也端起茶盏,以茶代酒般与她虚碰了一下:“承让。”
学问上的胜负已分,但两人之间的气氛却愈发融洽。接下来的时间,她们的话题从严谨的学术考据,慢慢滑向更轻松的领域,讨论着最近看的书,校园里新开的书店,以及五味轩那道时令菜品味道不错。
阳光在桌面上缓慢移动,茶续了两道。
当胡璃提到下周可能要熬夜赶一篇论文时,乔雀很自然地接话:“我那里还有些安神的茶叶,晚些给你送去。”
胡璃愣了一下,随即微笑点头:“好。”
她没有说谢谢,乔雀也不需要。
有些关怀,一旦说破就成了负担。而不说破,便只是她们之间心照不宣的日常。
离开清心苑时,夕阳已将天边染成暖橙色。两人抱着书,并肩走在回宿舍的林荫道上,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明天还来吗?”快到兰蕙斋楼下时,乔雀问道。
“来。”胡璃答得没有一丝犹豫,“我找到一本关于宋代笔记小说里园林记载的书,或许能找到新的证据。”
“好,老位置等你。”
乔雀看着胡璃走进宿舍楼门,才转身走向自己的住处。她们没有多余的告别,因为都知道,明天的同一个时间,同一个地方,她们还会在这里,继续这场似乎永无止境,也无人愿意其止境的“茶馆问难”。
学问是媒介,陪伴才是底色。在这细水长流的日常里,有些东西,早已悄然沉淀,比任何言语都更加牢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