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韵楼古籍阅览区的寂静,仿佛有重量,沉甸甸地压在每一寸空气里,将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远处操场上体育课的隐约哨声都隔绝开来。胡璃坐在老位置上,面前摊开的《宋代山水画论选编》翻到了关于“虚实相生”的章节。她的目光落在字句间,心思却像被一根极细的丝线牵引着,时不时飘向阅览室的入口处。
脚步声。
很轻,带着一种特有的节奏,踩在光滑的木地板上,由远及近。胡璃没有抬头,握着书页边缘的指尖却微微收紧了些。那脚步声在她斜对面的位置停住,然后是椅子被轻轻拉开的细微声响,衣料摩擦的窸窣声,最后归于平静。
她知道,是乔雀来了。
一种微妙的安定感,混合着些许难以名状的紧张,悄然弥漫开来。胡璃深吸一口气,努力将注意力拉回书页上那些关于“计白当黑”、“无画处皆成妙境”的论述。墨迹古朴,字字珠玑,阐述着画面中留白与着墨处相互依存、彼此成就的至理。她试图将这些理论与自己此刻的心境对应起来——她和乔雀之间,这大量的、未曾被言语填充的“留白”,究竟孕育着怎样的“妙境”?
她能感觉到对面投来的目光,并非直视,而是一种安静的、存在于感知边缘的注视。如同她偶尔也会假装活动脖颈,用眼角的余光快速掠过对面。乔雀今天穿着一件浅米色的高领毛衣,衬得她肤色愈发白皙。她正低头看着一本厚重的、蓝色布面精装的《古籍版本鉴定概要》,神情专注,偶尔会用一支极细的铅笔在旁边的便签上记录着什么。
时间在沉默中缓慢流淌,像望星湖深处不易察觉的水流。胡璃翻过一页书,纸张摩擦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几乎在同一时刻,乔雀也轻轻合上了手中的书,站起身。胡璃的心跳漏了一拍,以为她要离开,却见她只是走向不远处的书架,手指在一排排书脊上轻轻滑过,最终抽出一本《明代版画图录》,然后又安静地回到座位。
这个小小的插曲,像一颗投入静水的小石子,漾开的涟漪轻轻触动了胡璃。她们共享着这片空间的寂静,也共享着对书籍、对知识的某种共通频率。当乔雀再次抬起头,目光无意间与正望向她的胡璃相遇时,两人都没有立刻移开视线。那短暂的几秒钟,仿佛被寂静拉长了。乔雀的眼睛很静,像秋日的深潭,看不出明显的情绪,却也没有丝毫回避。她极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颔首了一下。
胡璃也回以同样的幅度。
没有微笑,没有言语,一次无声的、仅限于此处的交流。随后,两人再次低下头,回到了各自的书本世界。但空气似乎变得有些不同了,那沉默不再是空无,而是被这次短暂的目光交汇注入了某种可以感知的、温和的张力。胡璃发现,自己似乎更能体会书中所谓“神交”的意味了。有些理解,确实无需借助语言,只在气息与眼神的流转之间。
她在墨韵楼又待了将近一个小时,直到窗外的光线逐渐变得昏黄。合上书,小心地将其收好,她起身离开。乔雀依然坐在那里,沉浸在她的版本鉴定世界里。胡璃没有打扰,只是在她经过乔雀桌旁时,脚步几不可察地放缓了一瞬,然后悄无声息地走出了阅览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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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蕙斋的夜晚,总是带着一种女生宿舍特有的、混合了洗漱用品香气和轻微生活声响的暖意。凌鸢刚洗完澡,头上包着干发帽,盘腿坐在椅子上,对着笔记本电脑屏幕上的设计软件界面较劲。屏幕上是她根据“边界”概念发展出来的一系列抽象图形,运用了沈清冰提到的“交互与渗透”理念,但总觉得还差一点什么,不够有力。
“清冰,”她转过头,看向正坐在床边叠衣服的沈清冰,“你觉得,‘打破平衡的瞬间’,该怎么用视觉语言表现出来?就像你上次说的,豆浆滴落的那一下。”
沈清冰将一件折叠好的衬衫放在一旁,抬起头,思考了片刻:“那是一个从连续到离散的过程。形态突变,能量释放。你可以考虑运动轨迹的中断,或者材质的骤然转换。”
“运动轨迹中断……材质转换……”凌鸢喃喃自语,手指无意识地在触摸板上滑动。她尝试着将一条流畅的曲线在中段猛地切断,或者将一片平滑的色块与一个粗糙的、仿佛撕裂的边缘并置。“有点意思……”她眼睛微微亮起,又开始在软件里捣鼓起来。
石研坐在自己的书桌前,正用软布仔细擦拭着相机的镜头。她听着室友的对话,没有插言。擦拭完毕,她将相机放回防潮箱,目光落在窗外的夜空。云层依旧有些厚,星辰稀疏。
“秦飒学姐的那个雕塑,”她忽然开口,声音不大,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加入这场夜谈,“看起来……很重。不是指重量,是感觉。”
凌鸢从屏幕前抬起头,隔着干发帽揉了揉脑袋:“雕塑嘛,本来就是很实在的东西。不过石研你好像挺关注秦飒学姐的?”她语气里带着点纯粹的好奇,并无他意。
沈清冰叠衣服的动作没有停,只是淡淡地接了一句:“观察对象的选择,本身也反映了摄影者的某种倾向。”
石研没有否认,也没有深入解释。她只是想起下午在暗房里,那张逐渐显影的、属于秦飒的剪影。那种专注的、近乎与材料融为一体的状态,确实带着一种沉重的、不容忽视的力量感。这种力量感,与她平时通过镜头捕捉的、稍纵即逝的光影瞬间,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或许,正是这种反差,吸引了她的注意。
“只是觉得,”石研顿了顿,寻找着合适的词语,“她的作品,和她的状态,都很……确定。” 那是一种扎根于大地、不容置疑的存在感,与她自身时常在取景器后犹豫、寻找最佳角度的心境截然不同。
凌鸢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注意力又回到了自己的设计图上。沈清冰则若有所思地看了石研一眼,没有再多说什么。
宿舍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凌鸢点击鼠标的清脆声响,和石研偶尔翻动书页的声音。窗外,清墨大学的夜色温柔笼罩,每一扇亮着的窗户后面,或许都有着类似兰蕙斋这般细微而真实的思绪流动,关于创作,关于观察,关于那些尚未言明、却在日常相处中悄然生长的心情。这些思绪如同夜空中偶尔穿透云层的星光,虽然微弱,却切实地存在着,指引着各自前行的方向,也编织着彼此之间,日益紧密的无形联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