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院的空气里飘着旧纸和梦想混合的味道,阳光透过彩绘玻璃在木地板上投下斑斓的光斑。第一堂现代诗歌鉴赏课,白发教授用略带沙哑的嗓音诵读着痖弦的《红玉米》,当念到一九五八年的风吹着\/红玉米挂着时,整个阶梯教室寂静无声,窗外的梧桐叶恰好飘落,仿佛所有人都被那阵来自旧时光的风吹透了衣衫。我攥着笔的手指微微发抖,笔记本上晕开一小块墨迹——原来诗句真的可以像时光机,带人穿越数十年的光阴去触摸某个永恒的瞬间。
我像一块贪婪的海绵,昼夜不停地浸泡在诗歌的海洋里。图书馆地下室的诗歌区成了我的秘密基地,我在积着薄灰的书架间穿梭,指尖掠过不同年代的诗集:读余光中乡愁的四韵,那枚小小的邮票至今还贴在记忆的信封上;读洛夫石室之死亡的沉重,每一个意象都像刻在玄武岩上的预言;也读夏宇那些俏皮而锋利的后现代拼贴,她把词语拆解成积木,搭建出令人晕眩的迷宫。我开始意识到,诗不止是风花雪月的抒情,它更是一种认识世界、解剖内心的锋利工具,是语言能抵达的最远边疆。
然而,我的创作却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当我摊开稿纸,那些读过的经典诗句就像幽灵般在笔尖徘徊。我试图模仿名家的笔触,写北岛式的宣言,却显得空洞无力;学顾城的童话语气,又变得矫揉造作;模仿夏宇的拼贴游戏,结果只是一堆杂乱无章的词藻堆砌。我把一首自觉精雕细琢、充满晦涩意象的作品投给校刊,三天后收到的退稿信上只有简短的点评:匠气过重,失了真趣。建议多观察生活。
那八个字像一盆冰水,从头顶浇到脚底。我把退稿信揉成一团扔进纸篓,又捡回来展平,对着那行评语发了整整一下午的呆。原来我走了这么远,反而把最初那个在墙上写猫咪追尾巴的自己弄丢了。那份挫败感几乎将我淹没,我把自己关在宿舍里,反复撕扯写满诗句的稿纸,碎纸片像雪片般落了一地。
周五傍晚,竹琳打来电话,听出我声音里的消沉,她没有多问,只是说:要不要来植物园走走?我这里的睡莲开了,安静得像个句号。
那个周末,我去了植物园。坐在水榭边,看着圆圆的莲叶静静地铺在水面,偶尔有蜻蜓停驻,点开一圈涟漪。竹琳在不远处记录数据,笔记本上画满了我看不懂的符号。阳光透过交错的枝叶,在水面上写下斑驳的光影。我忽然想起童年那面写满稚语的墙,那时的我,何曾想过什么技巧与深度?我只是诚实地记录着眼睛看见的、心里感到的。
我从背包里掏出皱巴巴的笔记本,就在那水边,写下:
阳光跌碎在莲叶上
蜻蜓忙着
把光斑缝成一件
会流动的衣裳
没有宏大的主题,没有复杂的技巧,只是记录那一刻的所见。但写完后,心里却感到了许久未有过的通畅与踏实,像堵塞的河道突然被疏通。
我把这首诗命名为《莲叶记事》,再次投给校刊。这次,它被刊登在新生诗笺栏目的头条,并且意外地收到了一些同学的好评。一位大四的学姐在食堂拦住我,说那首诗让她想起了老家池塘的夏天,读着读着,仿佛闻到了莲叶的清香。
这件事像一束光,照进了我迷茫的创作之路。我终于明白,我无需成为第二个痖弦或夏宇。我的诗,应该从我自己的生命经验里自然生长出来,带着我独特的体温和呼吸。那些伟大的诗歌是指引方向的星辰,但不是我要复制的蓝图。
从此,我的诗歌开始真正地。它们记录食堂阿姨打菜时多给的一勺土豆,记录图书馆靠窗座位上阳光移动的轨迹,记录深夜从隔壁传来走调的吉他声,记录快递小哥在雨中奔跑时溅起的水花......它们或许稚嫩,或许浅白,但它们是的,带着生活的烟火气与真实的悲欢。
我的笔,终于挣脱了模仿的桎梏,找到了属于自己的节奏。我知道,我的分行时代,才刚刚真正开始。就像竹琳实验室里那些刚刚萌芽的种子,首先要扎下自己的根,才能长出独一无二的叶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