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刺破木屋的缝隙,将浮尘照得无所遁形,也照亮了沈宁玉眼底的疲惫与一丝难以驱散的寒意。
她刚给一名发烧的护卫换下额头的湿布,手指沾到对方粗糙布料上已经发黑的血痂,胃里仍有些不适地翻搅。
这是沈宁玉第一次如此近距离接触伤亡,让她对这个世界的残酷有新的认知。
在这里,没有无菌环境,没有高效止痛药,只有粗粝的生存和原始的疗愈。
裴琰再次昏睡过去,脸色依旧苍白,但呼吸平稳了许多。
沈宁玉看着他被层层麻布包裹的胸膛,那下面是一道险些夺命的伤口。
她心里清楚,若非那稀释了又稀释的灵泉水强行吊住他一口气,结局难料。
【这该死的世道!当个官还要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
王弘那种蛀虫,吸着民脂民膏,还敢对上官下杀手!简直无法无天!】
她心里骂着,手上却不停,将一块干净些的布巾浸入温水中,小心避开伤口,擦拭裴琰额角的虚汗。
动作间,沈宁玉闻到自己官服上混合着血腥、泥土和汗水的复杂气味,只想去清洁一番。
谢君衍无声地走过来,递给她一个水囊,里面是刚烧开又晾温的水。
“喝点,你嘴唇干了。”
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夜未眠的沙哑。
沈宁玉接过来,咕咚喝了几口,温热的水流划过喉咙,稍稍驱散了身体的僵硬和心里的冷意。
她抬眼看向谢君衍,他月白色的衣袍下摆沾了不少泥点和暗沉的血迹,银发也有些凌乱,但那双眼睛依旧沉静,像深不见底的古井,让她莫名安心了几分。
【还好有他在。】
这个念头不受控制地冒出来。在这个时刻,谢君衍的存在,他展现出的武力和医术,还真是可靠。
至于那点因他而来的麻烦,在生死面前,似乎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王弘那边……”沈宁玉压低声音,带着担忧。
“他不会坐以待毙。”
谢君衍眼神锐利地扫过窗外,“要么狗急跳墙,拼死一搏;要么,断尾求生。”
果然,不到两个时辰,阿令带着府城守军赶到,同时带来了王弘在书房“自尽”并留下认罪书的消息。
沈宁玉听到这消息时,正帮着军医给一个腿部重伤的护卫固定夹板。
她的手顿了一下,心里冷笑。
【自尽?怕是被人灭口了吧!这认罪书,不过是弃车保帅,把所有的罪都顶了,好保住背后真正的大鱼。】
她看着阿令和裴七抬进来的几口沉甸甸的木箱,里面是账册和部分赃银。
当箱子打开,看到那白花花的银锭和密密麻麻记录着民脂民膏的账册时,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涌上心头。
她想起下河村村民麻木的脸,想起乱葬岗那异常茂盛的杂草下可能掩埋的冤魂……这些,都成了纸上冰冷的数字和眼前这些闪着寒光的银子!
接下来的几天,沈宁玉几乎是不眠不休。
她跟着士兵去清点王弘的私库,看着那堆积如山的粮食和绸缎,再对比县衙外衣衫褴褛、面有菜色的百姓,一种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力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亲自参与开仓放粮,站在临时搭起的粥棚旁,看着那些枯瘦的手颤抖着接过一碗稀粥,眼里迸发出近乎卑微的感激光芒时,她的眼眶忍不住发热。
【这些底层百姓……所求不过是一口吃的,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她深深吸了口气,压下喉头的哽咽,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有力,宣布免除非法捐税、分发红薯种薯的消息。
每一次宣布,都引来一片难以置信的寂静,随后是震天的叩谢和欢呼。
沈宁玉站在高处,看着下面黑压压跪倒的一片人,心情复杂无比。
她的每一个决定,都实实在在地影响着成千上万人的生活。
推广红薯的过程也并非一帆风顺。
有些老农对藤蔓扦插之法将信将疑,她不得不一遍又一遍地示范,甚至手把手地教,任由泥土弄脏了官服和手指。
有当地残留的胥吏阳奉阴违,她靠着裴琰昏迷前留下的令牌和谢君衍无形中的威慑,才勉强压住场面。
【当官真不是人干的活儿!比写十本话本还累!】
沈宁玉每晚回到临时住所,都觉得自己快散架了,但脑子里还在不停地盘算明天的安排,担心哪里会有疏漏。
期间,裴琰的伤势恢复得很快。
沈宁玉每次去探视,都能感觉到他看自己的眼神有些不同。
那里面除了感激,似乎还多了些别的,让她有些心慌,只能刻意用更恭敬疏离的态度来应对。
这日傍晚,她端着一碗厨房特意熬的、加了点红枣枸杞的米粥去看裴琰——
这是她目前能想到的、最不引人注意的“补身体”方式,能方便她放些灵泉水。
刚到门口,便隐约听到裴琰吩咐裴七关于奏报和密函的事。
她停下脚步,心中凛然。
【果然,那笔不明款项是关键。裴琰也要绕开正常渠道密报皇帝了……这潭水太深了。】
她感到一阵寒意,自己好像不小心卷入了某个巨大的漩涡边缘。
她定了定神,敲门进去。
裴琰见到她,冷峻的眉眼柔和了些,示意裴七退下。
“裴大人,今日感觉如何?”
沈宁玉将粥放在床头小几上,语气尽量自然。
“劳沈博士挂心,好多了。”
裴琰的目光掠过她眼底的青色和身上未能完全拍掉的泥土,声音温和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歉疚,
“安澜县百废待兴,诸事繁杂,让你受累了。”
“下官分内之事。”
沈宁玉垂下眼,避开他那过于专注的视线,动手将粥碗往他那边推了推,
“大人重伤未愈,还需仔细调养。”
裴琰看着她刻意回避的样子,心底那点莫名的失落又泛了上来。
他接过粥碗,指尖不经意擦过她的,两人都微微一顿。
“那日……在鹰石涧,”
裴琰低声开口,目光沉静地看着她,“多谢。”
沈宁玉心头一跳,强自镇定:“大人言重了,是谢公子医术高超。”
她再次生硬地转移话题,将方才听到的担忧问了出来。
裴琰看着她那双清亮眼眸中真实的忧虑,沉吟片刻,终是透露了一丝口风:
“此事牵扯甚大,背后恐非寻常贪腐。王弘一死,线索虽断,却也未必是坏事。”
他语带告诫,“沈博士知晓即可,在外切莫多言,以免引火烧身。”
【引火烧身……】
这四个字让沈宁玉脊背一凉。她立刻用力点头,脸上适时地流露出后怕与顺从:
“下官明白,定当谨言慎行!”
就在这时,谢君衍端着药碗走了进来,目光在沈宁玉和裴琰之间扫过,最后落在那个明显用了心的粥碗上,眼神微暗。
“裴同知,该用药了。”他语气平淡,将黑漆漆的药汁递过去。
裴琰道谢接过,面不改色地饮尽,姿态依旧优雅从容。
沈宁玉看着这两个男人,一个清冷矜贵却屡次示好,一个慵懒妖孽却步步紧逼,只觉得这狭小的房间内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她下意识地想逃离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
谢君衍却仿佛没察觉她的不自在,转向她,语气自然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亲昵:
“玉儿,安澜县诸事已定,我们何时启程去平溪县?”
“我们”二字被他咬得清晰。
裴琰端着空药碗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
沈宁玉被夹在中间,感到一阵头疼。
她估算了一下,谨慎地回答:“再等三两日吧,需得确保此地红薯种植彻底落实,流民初步安置,还有……裴大人的伤势还需稳定。”
她看向裴琰,带着下属的请示姿态,“大人您看?”
裴琰压下心头因那声“我们”而泛起的不悦,点了点头:
“可。本官伤势无碍,不必延误行程。”
他看向沈宁玉,语气带着属于上官的、不容反驳的决定,“平溪县情况复杂,本官与你同去。”
谢君衍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冷意的弧度,未置一词。
沈宁玉在心里叹了口气。
【得,一个都甩不掉。平溪县……只希望别再是龙潭虎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