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沈石套好了驴车,车上放着带给家人的东西——主要是从陛下赏赐中分出的部分绸缎、一些县城买的糕点糖果、盐巴调料等。
一家人锁好小院门,踏着晨露,朝着大青村的方向而去。
深秋的田野一片收获后的萧瑟,但空气清爽,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互相打着招呼,心情都很不错。
快到村口时,发现村里的栅栏工事依旧保留着,但看守的村民神色轻松了许多,看到他们回来,都热情地招呼:
“沈大人回来了!林秀才也回来了!沈嫂子!”
沈秀笑着应和,拿出早就准备好的糖果分给守着的半大孩子,引得一阵欢呼。
骡车吱呀呀地驶入熟悉的新宅院。
得益于盘炕生意和沈宁玉带来的进项,沈家新盖的青砖瓦房宽敞亮堂,房间足够多。
听到动静,赵大川洪亮的声音立刻从屋里传出来:
“谁啊?是石头回来了不?”
话音刚落,他就和孙河一起大步走了出来,身后跟着沈海、沈风。
看到车上下来的人,顿时喜出望外:
“哎哟!秀姐!松哥!玉姐儿!小五你们可算回来了!”
一番热闹的寒暄,互相打量着,说着彼此的近况。
赵大川和孙河看着气色都还好,只是瘦了些,显然家里家外操心不少。
沈宁玉注意到四哥沈风眼神躲闪,似乎有些心虚的样子。
沈宁玉和沈秀将带回来的东西一一拿下来,尤其是那些光鲜的绸缎拿出来时,惹得赵大川和孙河连连感叹:
“真是好东西”、“皇上赏的就是不一样”,脸上笑开了花。
说说笑笑间,沈宁玉觉得口渴,更惦记着回自己安静的小窝放松一下,便习惯性地朝自己房间走去。
她的房间在正屋的西边,采光最好,也是家里最安静的一间。
她推开房门——
然而,眼前的景象让她瞬间愣在原地,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
房间依旧整洁,但明显多了许多不属于她的东西。
窗台上摆着几个粗糙但颜色鲜艳的陶土小摆件。
床头搭着一件陌生的、半新的粉色细布衣裙。
最扎眼的是,她原本靠墙的书桌上,此刻正趴着一个年轻的陌生女子,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崭新的桃红色袄子,似乎正在小憩。
听到开门声,那女子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露出一张还算清秀却带着怯懦和疲惫的脸庞。
看到沈宁玉,她先是茫然和惊慌,随即像是想起什么,赶紧站起来,手足无措地捏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
“您……您就是宁玉小姐吧?
对、对不住……我,我叫小草,是逃荒来的……
村里收留了我,沈大娘和几位叔叔心善,让我暂时住在这里……我这就收拾,这就把地方给您让出来……”
逃荒来的?暂时住在她房里?
沈宁玉看着眼前这个怯生生的女子,又看了看房间里明显被动过的陈设,一股极其复杂的情绪瞬间涌上心头。
并非针对这个可怜的女子,而是一种领地被打扰、隐私被侵犯的巨大不适感,以及更深层的不安——
她的空间秘密绝不容许任何一丝暴露的风险!
与人同住一室是绝对不可能的!
深秋的冷风从敞开的房门灌入,吹得她心底一片冰寒。
她没有立刻发作,但脸上的笑意已荡然无存。
她需要冷静,更需要看看家人的态度。
他们明知这个房间是她的,为何会做出这样的安排?
家里明明有空厢房,甚至旧宅也修缮过可以住人。
她站在原地,目光扫过那件桃红袄子,看来是家里给新做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但带着清晰的疏离:
“你叫小草?是从北方逃荒来的?家里……就你一个人了?”
她没有立刻说原谅或者不原谅,也没有表态是否同意她继续住下。
她需要先搞清楚状况。
小草怯生生地点头,眼圈微红:
“是…是的小姐。家里人都…都没了。
多亏村里收留,沈大娘和叔叔们心善,给我吃的穿的,还让我有个地方栖身……”
她说着又要跪下。
沈宁玉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
她环视了一下房间,“我的东西……”
“您的东西都收在箱子里,我没敢动!”
小草连忙指着床底下一个樟木箱子,“真的,小姐,我就借个地方睡觉,绝对没碰您的东西!”
沈宁玉看了一眼箱子,确实是她常用的那个。
她心下稍定,但那股被侵犯领地的感觉依旧强烈。
“你先休息吧。”
沈宁玉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语气平淡地说,“我出去一下。”
她转身走出房间,轻轻带上门,脸上没什么表情,心里却已波涛汹涌。
她径直走向堂屋,家里其他人正在那里分看带回来的绸缎和点心,气氛融洽。
三哥沈石正拿起一块糕点要吃,看到妹妹过来,憨笑着递过来:“六妹,尝尝,甜着呢!”
看到沈宁玉脸色不对,沈石的笑容僵在脸上,疑惑地问:“六妹,咋了?屋里缺啥东西了?”
沈宁玉没有接糕点,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
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让热闹的堂屋瞬间安静下来:
“我房间里的那位小草姑娘,是怎么回事?谁同意她住进去的?家里不是有空厢房吗?旧宅也收拾出来了。”
她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指责,没有愤怒,只是单纯的询问,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
赵大川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她会直接问这个,挠了挠头道:
“哦,小草啊!怪可怜的丫头,逃荒来的,就剩她一个了。
村里安置流民,你娘心软,看她孤苦无依的,就让咱家暂时收留一下。
你那房间不是最干净嘛……空厢房有点潮,旧宅那边没人气……咋了?她动你东西了?”
他的语气带着点理所当然,觉得是做了件好事,并且给了对方最好的条件。
二爹孙河在一旁补充道:
“玉姐儿,你是不知道,那丫头刚来的时候瘦得只剩一把骨头,看着就心酸。
咱家现在日子好过点,能帮一把是一把。反正你也不常回来住……想着让你房间也沾点人气。”
沈海沉默着,似乎觉得父亲们说得有道理。
沈风眼神更加闪烁。
沈书则有些担忧地看着妹妹。
沈石挠挠头,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瓮声瓮气地说:
“那……那空房是有点凉飕飕的……”
沈宁玉的心一点点沉下去。
果然是这样。
好心,但却没有考虑过她的感受,更没有考虑到她隐藏至深的秘密,甚至觉得把最好的给她认为的“可怜人”是理所应当。
林松微微蹙眉,似乎察觉到了女儿情绪不对,开口道:
“玉姐儿,此事确实是我们商议后定的。当时想着你房间空着,条件又好……可是有何不便?”
他比其他人心细些,但也未第一时间想到隐私问题。
沈宁玉的目光最后落在母亲沈秀脸上。
沈秀被女儿看得有些不安,解释道:
“玉姐儿,娘知道你爱清净。
可小草那孩子真的很懂事,手脚也勤快,就是命太苦了……我想着你反正多在县城,就暂时让她住着,也能帮着家里干点活。
空厢房确实有点返潮,旧宅那边没人气,她一个姑娘家胆小……你要是回来了,让她跟娘挤挤也行,或者去你四哥那屋暂住,你四哥去跟你二哥挤挤……”
她开始想着补救措施。
“娘,大爹,二爹,三爹。”
沈宁玉打断母亲的话,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前所未有的认真,
“我理解你们发善心救人于危难。这份善心,没有错。”
她先肯定了这一点,让众人脸色稍缓。
但紧接着,她话锋一转,语气坚定起来:
“但是,那是我的房间。无论我是否常回来,那都是我的私域。
在没有经过我同意的情况下,让一个陌生人住进去,动我的东西,哪怕只是睡觉,这并不妥当。
这与房间好坏、空不空、潮不潮无关。”
她看向母亲和二爹:
“空厢房潮,可以晒被子,可以想办法。旧宅没人气,点盏灯,住个人也就有了人气。
家里有这么多解决办法,为何偏偏选择动我的房间?”
她又看向大爹和哥哥们:
“我的房间‘最好’,所以就能不经我允许给外人住吗?
家里是不是任何一个孩子的房间,只要他暂时不在,都可以因为他房间‘好’而让外人住进去?”
最后,她看向所有人,一字一句道:
“我需要一个绝对属于我自己、完全私密、不容任何人未经允许进入的空间。
这一点,对我非常重要。
我不习惯,也绝不能接受与外人共享一个卧室,无论对方是谁,无论原因多么值得同情。这不是苛责,这是我的底线。”
她没有提空间半个字,但强调“绝对私密”、“非常重要”、“底线”,语气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
堂屋里一片寂静。
赵大川和孙河面面相觑,似乎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女儿\/妹妹对此事如此在意和抗拒,并且她的话逻辑清晰,让他们无法反驳。
沈秀张了张嘴,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
“玉姐儿,是娘没想周全…光想着她可怜,忘了你…”
林松叹了口气,率先开口:
“玉姐儿说的在理。是我们考虑不周,只想着行善和方便,却忽略了你的感受和习惯。
既是你的房间,自然该由你做主。此事是我们做得不妥。”
赵大川也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地拍了下脑袋:
“是是是,是爹老糊涂了!光想着那丫头可怜,没想那么多。
玉姐儿你别生气,爹这就去让她搬出来!
空厢房我马上让老二老三去收拾,再抱两床新晒的被褥过去!”
沈海立刻点头:“哎!我这就去!”
沈风也连忙说:“我去旧宅那边收拾一下,点上灯,通通风,其实也挺好的!”
看到家人迅速反思并采取行动,沈宁玉心里的那点不快和失望稍稍缓解。
“爹,二哥,四哥,不必那么急慌慌的,显得我们刻薄。”
沈宁玉语气缓和了些,“我不是要立刻把她赶出去受冻。
但今天之内必须搬出来。
空厢房收拾好了,铺盖弄舒服点,或者旧宅那边收拾妥帖,让她自己选。
我的房间,我现在就要收回。”
她表明了自己的底线,但也给出了合理解决问题的态度,而不是一味地指责。
“好好好!就按玉姐儿说的办!”
二爹孙河连忙道,“这就去收拾!保证收拾得妥妥当当的!”
“嗯。”
沈宁玉点点头,“那就好。麻烦哥哥们了。”
一场小小的家庭风波,就此平息。
赵大川和孙河带着沈海沈风立刻去张罗了。
沈秀拉着沈宁玉的手,低声道:
“玉姐儿,别往心里去,是娘不好…”
“娘,没事了。说开了就好。”
沈宁玉反握住母亲的手。她知道家人需要时间消化和适应她的界限。
沈海和沈书在一旁看着,沈海低声道:
“六妹说得对,那是她的地方。”
沈书用力点头:“嗯!谁都不能乱进六妹的房间!”
他们虽然刚开始可能没觉得多大问题,但听完沈宁玉的话,都表示了理解和支持。
当晚,小草搬到了收拾好的空厢房,铺盖都是新晒松软的。
沈宁玉终于回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房间。
虽然小草的东西搬走了,但她还是仔细检查了一遍,尤其确认了床底箱子的锁具完好无损,这才真正松了口气。
她关好房门,感受着这片完全属于自己的小天地的安全感,身心才彻底放松下来。
躺在熟悉的床上,她望着窗外的月色,心想:
【经过这一次,他们应该能明白,我的房间,是绝对的禁区了。】
同时,那个关于未来拥有一个完全独立天地的念头,也再次悄然浮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