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琰和顾知舟的马车卷起的烟尘尚未落定,沈家小院紧绷的空气却并未完全松弛。
沈秀和孙河靠着门框,后背冰凉,心有余悸。
“这裴大人……”孙河拍着胸口,声音发颤,“怎么像认准了咱家玉姐儿似的?还有那顾先生,看着和气,眼神也厉害得很。”
沈秀疲惫地揉着额角,目光复杂地投向沈宁玉紧闭的房门。
女儿那份远超年龄的冷静让她依靠,也隐隐不安。
玉姐儿……似乎对官学避之不及?
屋内,沈宁玉瘫在空间折叠椅上,薯片袋子空空如也,冰可乐罐壁的水珠滑落指尖。
[呼……应付完催婚的,又打发走催学的。这古代公务员的KpI压力都转嫁到我头上了?裴琰还没死心啊……]
目光扫过新买的纸墨,落在让她头大的《声律启蒙》上。
[为了‘秀才证’,忍了。]
念头转到大哥沈林身上,眼神转冷。
[‘待议册’…官媒的KpI工具。三爹的举人功名是长远盾牌,但得给大哥加点‘硬通货’傍身。]
沈宁玉想起了自家那五亩精心侍弄的洼地水田。
几个月前,她利用空间里的偷偷用稀释的灵泉水浸泡了选好的稻种。
如今,算算日子,该是快抽穗的时候了。
[去看看水稻怎么样了。]
她打定主意。
大哥沈林愈发沉默,埋头干活,眉宇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
沈风私下向沈宁玉抱怨多次:“六妹,你说这叫什么事儿!大哥招谁惹谁了?官媒那些人真是……”
沈宁玉未置一词,这天清晨,她借口去屋后“背书”,实则悄悄溜向自家的洼地水田。
晨雾未散,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水汽和泥土的气息。
沈家的五亩水田连成一片,沟渠里清水汩汩流淌,显然是精心维护的结果。
沈宁玉走到田埂边,蹲下身,目光扫过眼前的景象。只见一片郁郁葱葱!
稻株长得异常健壮,茎秆粗壮挺拔,叶片宽厚深绿,在晨光下泛着健康的光泽。
稻田里几乎没有杂草,水层管理得恰到好处。
更关键的是,稻株顶端已经隐约可见细小的穗苞,预示着抽穗期就在眼前!
她伸手轻轻拨开一丛稻叶,仔细查看。稻株分枝数量明显多于旁边其他村民家的田地,这意味着有效穗数会大大增加!
叶片肥厚,没有明显的病斑虫害痕迹。整体长势,比旁边田里那些稀稀拉拉、叶片发黄的稻子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看这架势,后期不遇大灾,亩产五六百斤应该没问题。]
沈宁玉心中估算着。
这个数字,在她看来稀松平常,甚至远低于现代高产杂交稻,但在这个耕作技术落后、良种匮乏、平均亩产不过两三百斤的古代云朝农村,简直就是高产!
[比预期的还好。选种加上稀释灵泉水的效果不错。]
她嘴角微不可察地弯了一下。
她没有丝毫打算再做什么手脚,比如追肥什么的。
一来空间里的化肥太扎眼,拿出来解释不清;
二来,目前的长势已经足够惊人,再拔高,恐怕就不是惊喜而是惊吓了。
她深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的道理。
[就这样吧,顺其自然。五六百斤的亩产,在这个时代,已经是不得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泥,准备回去。高产在望,是好事,但也意味着更大的关注和潜在的风险。她需要更低调。
就在这时,田埂另一头传来脚步声和说话声。
是村西李木匠的女儿李小杏和里正王老伯的孙女王春花。
两人显然也是清晨出来,李小杏手里还捏着本《女诫》,眉头微蹙。
“咦?宁玉妹妹?”
王春花眼尖,先看到了沈宁玉,脸上露出笑容,“这么早,你也出来背书啊?”
她语气活泼,带着点被娇养的随意。
李小杏也怯怯地看过来,小声打招呼:“宁玉妹妹早。”
沈宁玉心中微动,[村塾的女孩……正好探探风。]
她脸上露出符合年龄的浅笑:“春花姐,小杏姐,早。我背得闷,出来透透气,顺便看看我家的稻子。”
她坦然承认在看稻子,这比找借口更自然。
“哎呀,你家的稻子长得可真好!”
王春花几步凑近田埂,由衷地赞叹,“绿油油的,又高又壮!比我爷爷田里的强多了!你家大爹和哥哥们真能干!”
她心思单纯,并未深想这长势背后的意义。
李小杏也走近些,看着那片生机勃勃的稻田,眼中有些羡慕,小声道:“是呢,看着就喜人。宁玉妹妹,你…你三爹在家教得真好,你都不用去村塾听周夫子念经……”
她语气里带着对村塾的畏惧和羡慕。
沈宁玉捕捉到李小杏话里的情绪,顺着问道:“周夫子很严吗?”
“可严了!”
王春花立刻苦了脸,抢着说,“天天不是背《女诫》就是《内训》,背错一个字就要挨戒尺手心!讲的那些‘女子以柔顺为德’、‘夫为妻纲’的道理,听着就憋闷!还是你好,在家自在,学的肯定也是有用的正经书吧?”
她看向沈宁玉,带着好奇的向往。
沈宁玉心中了然:[果然,《女诫》是标配。]
她含糊道:“三爹…教些《论语》,也认字习字。春花姐,小杏姐,你们今日学什么?”
“还不是《女诫》!”
王春花撇撇嘴,“周夫子说,女子读书不为功名,只为明理持家,将来好相夫教子……唉,真没意思。”
李小杏低着头,绞着衣角,声音更小了:“我…我昨日那段还没背熟,今日怕是要挨罚了……”
她脸上写满了紧张和顺从。
沈宁玉看着两个同龄女孩,她心中滋味莫名,随口安慰了李小杏两句“慢慢背就好”。
王春花忽然想起什么,说道:“对了,宁玉妹妹,过两天我生辰,家里说要摆两桌,请村里几个姐妹热闹一下。你和小杏都来呗?就在我家后院!”
李小杏眼睛一亮,期待地看向沈宁玉。村里女孩少,能聚在一起的机会不多。
沈宁玉本想拒绝,[麻烦的社交。]
但念头一转:[接触同龄女子,了解她们想法和圈子,信息就是力量。]
“好啊,谢谢春花姐。”沈宁玉露出一个浅笑应下。
“太好了!说定了啊!小杏,你也来!我们快回去吧,周夫子该来了!”
王春花拉着还有些依依不舍的李小杏,叽叽喳喳地朝村塾方向跑去。
沈宁玉看着她们背影,又回头望了一眼自家那片长势格外喜人的稻田。
[高产在望,里正孙女已经注意到了。]
她眼神恢复一贯的冷静,转身往家走。
刚走到自家新宅工地附近,就见院门口停着一辆半旧的青布骡车,车辕上插着一面小小的、画着红双喜和官印标记的三角旗!
官媒!
沈宁玉心头一凛,脚步加快。
院子里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
沈秀和孙河站在堂屋门口,脸色发白。赵大川和沈林、沈海、沈风都不在,显然是去新宅那边忙活了。
院子中央站着两个人。
为首的是一个四十多岁、穿着酱紫色绸面夹袄的妇人,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抹得鲜红,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插着根俗气的鎏金簪子。
她手里捏着块帕子,眼神精明又带着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正是青头镇官媒所的管事之一,人称“王干娘”。
她身后跟着一个年轻些的跟班,手里捧着一本厚厚的册子和一个算盘。
王干娘的声音又尖又利,带着不容置疑的官腔,正在对沈秀说话:
“……沈娘子,不是老身催你!你家老大沈林,过了年就整十八了!
这名字在咱们官媒所的‘待议册’上可是挂了号的!你们家这拖拖拉拉的,是想怎么着啊?”
她甩了甩帕子,斜睨着沈秀。
沈秀强自镇定,陪着小心:“王干娘,您也知道,我家正在盖新房,事多繁杂,林哥儿的亲事我们一直在相看,只是还没找到特别合意的……”
“合意?”
王干娘嗤笑一声,打断了沈秀的话,“沈娘子,不是老身说话难听!
你们家这条件,虽说现在看着是起来了点,盘炕有了手艺,可根基终究浅薄!
你家沈林年纪可不小了!再挑挑拣拣,好姑娘都让别人家挑走了,剩下的可就是……”
她故意拉长了调子,眼神扫过沈秀和孙河难看的脸色,才慢悠悠地翻开跟班手里的册子:
“喏,老身今日来,就是体恤你们家忙,特意给你们‘推荐’几户好人家!这可是官媒所登记在册,急着娶夫郎的好姑娘!”
她指着册子念道:
“东头柳树沟的刘大丫,年方二十,身强力壮,家里有田二十亩!就是……呵呵,前头娶的一房夫郎,没两年病死了。不过人家说了,只要新夫郎勤快本分,进门就当家!”
[克夫?]沈宁玉心里冷笑。
“还有镇西头的张寡妇,三十有五,开了间小杂货铺,手头宽裕!就是脾气……烈了点,前头两个夫郎都是受不了自己走的。不过人家说了,只要夫郎听话,吃穿不愁!”
[家暴倾向?]
“哦,还有这位!县城里的李娘子,在码头管点事!家境殷实!就是……腿脚有些不便,想找个老实本分、能伺候人的。人家聘礼给得足,二十两雪花银!”
[残疾?]
王干娘念一个名字,沈秀和孙河的脸色就白一分。这哪是“推荐”?分明是赤裸裸的羞辱和威胁!
名单上的人,要么是“克夫”的,要么是悍妇,要么就是有严重缺陷的!这要是沾上边,沈林的名声就彻底毁了!
“王干娘!您……您这不是……”
孙河气得嘴唇哆嗦,话都说不利索了,“这些人……这些人怎么能配我家林哥儿!”
“哟!孙夫郎这话说的!”
王干娘脸一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官威,“什么叫‘配不上’?人家姑娘都是正经良籍,家境也说得过去!
怎么,你家沈林是镶了金还是嵌了玉了?一个乡下小子,还挑拣上了?
老身这可是看在你们家还有个秀才公在官学的份上,才给你们挑的这些‘好’人家!别不识抬举!”
她特意在“好”字上加重了音,满是讽刺。
“官媒所做事,也是为了朝廷人口大计着想!你们家若是一味推三阻四,眼光太高,阻碍了婚配,影响了地方安定,这责任……”
她拖长了调子,威胁之意溢于言表,“怕是林秀才在官学的考评,也要受点牵连!官府一句话的事!”
沈秀和孙河如遭雷击,脸色瞬间惨白!又是这招!用三爹的前程来威胁!
王干娘看着他们惊恐的样子,得意地端起跟班递过来的粗茶碗,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仿佛拿捏住了沈家的命脉。
沈宁玉站在院门阴影处,眼神冰冷地看着这一幕。
[果然来了!KpI压力下的疯狂推销。这名单……简直是把‘歪瓜裂枣’四个字写在脸上了。用三爹的前程威胁?呵,真当沈家是软柿子了?]
她正盘算着是立刻去找赵大川回来,还是自己出面周旋。就在这时——
院门外传来一阵急促却沉稳的脚步声,伴随着一个清朗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旅途的风尘,却字字清晰地传了进来:
“哦?官媒所行事,何时需要拿在学秀才的前程做要挟了?林某倒是不知,我朝哪条律法赋予官媒这等权力?”
声音不高,却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院中凝滞压抑的气氛!
所有人猛地回头!
只见林松一身风尘仆仆的月白细布长衫,背着一个简单的书箱,正站在院门口。
他显然是刚刚赶路回来,额角带着薄汗,脸色也有些疲惫,但那双眼睛却锐利如电,直直地射向院中的王干娘!
他身后跟着一脸焦急、显然是跑去官学报信又跟着跑回来的沈石!
“三爹!”
沈秀和孙河惊喜交加,几乎要哭出来。
王干娘脸上的得意瞬间僵住,手中的茶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茶水溅湿了她酱紫色的绸裤。她看着突然出现的林松,眼中闪过一丝慌乱。
“林……林秀才?您……您怎么回来了?”
林松没有理会她,先是对着沈秀和孙河微微颔首,示意他们安心。然后,他迈步走进院子,步履沉稳,目光始终锁在王干娘身上,带着读书人特有的清正威仪。
“王某在官学,闻听家中似有琐事,兼之休沐之期将至,便提前告假归来。
不想,竟撞见官媒所的干娘,正‘热心’为我沈家长子‘推荐良配’?”
林松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只是不知,林某在官学进益如何,与犬子婚配之事,又有何干系?还请王干娘,为林某解惑!”
他最后一句,语气陡然转厉,眼神如同实质的寒冰!
王干娘被他看得心头发毛,额上瞬间渗出冷汗。
她不过是官媒所一个小管事,平时仗着点小权在乡间作威作福,欺负些没根基的庄户人家。何曾直面过有功名在身的秀才公?
尤其这位林秀才,如今还是裴县令亲自开官学、顾进士亲自教导的“举业班”学生!前途不可限量!
“这……这……”
王干娘结结巴巴,脸上的厚粉簌簌往下掉,“林秀才误会了!老身……老身只是好心提醒,绝无……绝无要挟之意!都是……都是误会!”
“误会?”
林松冷笑一声,目光扫过跟班手里那本刺眼的册子,“林某倒想看看,这‘待议册’上,官媒所‘推荐’给我沈家的,都是何等‘良配’!也好让林某开开眼界!”
他上前一步,无形的压力让王干娘和跟班不由自主地后退。
“不……不必了!不必了!”
王干娘吓得连连摆手,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是老身糊涂!是老身失言!
林秀才您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跟老身一般见识!沈林公子品貌俱佳,自然……自然要好好挑选!是老身多事!多事了!”
她一边说,一边手忙脚乱地合上册子,示意跟班快收起来,对着林松连连作揖告罪:
“林秀才您消消气!老身这就走!这就走!沈林公子的亲事,您家慢慢相看!官媒所……绝不再来打扰!绝不打扰!”
她几乎是连滚爬爬地拉着跟班,仓皇地冲出院门,爬上骡车,鞭子一甩,灰溜溜地跑了,哪里还有半分刚才的嚣张气焰。
院子里瞬间安静下来。
沈秀和孙河长长地、重重地舒了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孙河腿一软,差点坐在地上,被沈秀扶住。
沈风激动地跑到林松面前:“三爹!您回来得太及时了!那老虔婆太欺负人了!”
林松拍了拍沈风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他看向惊魂未定的沈秀和孙河,温声道:
“秀姐,河哥,没事了。官媒欺软怕硬,抬出功名和裴大人的名头,他们不敢造次。”
他目光转向一直静静站在院门阴影处的沈宁玉,眼神深邃复杂:“玉姐儿,你……没事吧?”
沈宁玉摇摇头,从阴影处走出来,脸上没什么表情:“我没事,三爹。您回来就好。”
她心里却在想:[果然,秀才功名就是硬通货。三爹这气场,碾压那官媒十条街。]
林松看着她平静的小脸,心中那份疑虑更深。
这孩子,刚才官媒闹得那么凶,她竟能如此沉得住气?是吓傻了?还是……根本不在意?
他压下心中疑惑,对家人道:“官媒之事,不必过于忧心。
裴大人新官上任,正在整顿吏治,似这等狐假虎威、鱼肉乡里之举,必不长久。
眼下,还是新宅营建、农事要紧。林哥儿的亲事,我们从容计议便是。”
沈秀和孙河连连点头,有了主心骨,心也彻底落回了肚子里。
[必须加快速度了。]
沈宁玉默默走回自己小屋,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喧嚣,她的眼神锐利如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