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家新宅的喧嚣并未因夜深而彻底停歇。
三爹林松的告诫言犹在耳,沈宁玉躺在自己小屋的新炕上。
[怀璧其罪……三爹果然门儿清。这高产稻带来的免赋税和官府征购的‘平价’好处还没捂热乎,麻烦的阴影就罩下来了。裴琰那双眼睛,跟探照灯似的,下次见面得再裹严实点。]
她翻了个身,思绪飘到白天帮忙晒谷时看到的景象。
新宅院子和旧院空地上,收割后的金黄稻草堆成了几座小山。
众人正商量着是拉回家喂牲口、铺床,还是直接当柴火烧了。
[稻草……直接烧了多可惜?]
这个念头自然而然地冒出来。
在现代,秸秆还田可是提升地力的常规操作。
她记得很清楚,腐烂的稻草能增加土壤有机质,改善结构,还能当肥料。
她立刻在心里呼唤空间,意识沉入那片恒定的区域。
快步走到存放农业书籍的区域,精准地抽出一本《土壤肥料学基础》。
翻到秸秆还田的章节,一目十行地扫过。
“嗯……翻埋腐熟,增加土壤有机质,改善通气透水性……焚烧虽快,但损失大量有机质和氮素……确实,直接烧了太浪费,尤其在这个缺肥的古代。”
退出空间,沈宁玉琢磨着怎么把这个信息“不经意”地透露给家里人。
直接说肯定不行,得找个合理的由头。
第二天清晨,沈宁玉特意起了个大早,溜达到堆放稻草的旧房子角落。
大爹赵大川正带着沈林、沈海整理农具,准备去新宅那边继续收拾晒场。
“爹,大哥,二哥。”沈宁玉走过去,状似随意地踢了踢脚边金黄的稻草,“这些稻草,咱家准备咋办啊?堆着占地方,烧了又怪可惜的。”
赵大川抹了把汗,不在意地说:“能咋办?好的留着,剩下的晒干了当柴火烧呗!往年不都这样?”
沈林闷声道:“烧了省事,烟大点。”
沈海也点头:“就是,堆着还招老鼠。”
沈宁玉蹲下身,捻起一根稻草,故作思索状:
“我好像……在以前翻过的哪本杂书上看到过,说这稻草烂在地里,能肥田?
说是……叫什么‘绿肥’?埋下去烂了,地会变肥,明年庄稼能长得更好?”
她语气带着点不确定,完全是“瞎琢磨”的口吻。
“啥?烂草能肥田?”
赵大川一愣,粗犷的脸上满是怀疑,“玉姐儿,你莫不是记岔了?烂草招虫子还差不多!咱种地几十年,都是靠粪肥和草木灰,哪有靠烂草的?”
沈林也皱眉:“六妹,那杂书……怕是不靠谱吧?烂草埋地里,不把苗捂死了?”
沈海憨憨地挠头:“烧了还能得点灰呢。”
[就知道他们会是这反应。]
沈宁玉心里叹气,面上却坚持“瞎琢磨”的人设,慢悠悠地说:
“书上好像是说……得把草切碎了,均匀翻到土里,还要等它烂透了再种。
不是直接埋整根的。说是烂了以后,土会变黑变松软……比光烧了得那点灰强。
爹,要不……咱家那几亩洼地反正收完了,空着也是空着,挑一小块试试?
反正也不费啥事,就当……就当给地松松土?”
她眨巴着眼睛,带着点“试试看嘛又不会少块肉”的怂恿。
赵大川看着女儿认真的小脸,又看看那堆成山的稻草,再想想自家洼地那翻倍的收成……似乎也是托了“杂书”和“运气”的福?他犹豫了。
“爹,六妹说的……好像有点道理?”
沈海忽然开口,“咱家洼地以前板结得厉害,今年清沟排水,又下了大力气翻整,稻子才长那么好。这稻草要是真能烂了让地变松软……好像……也行?”
沈林没说话,但眼神里也少了几分否定。
赵大川咂摸了一下嘴,拍板:
“行!那就试试!反正那地空着!
老大老二,待会儿搬完谷子,你们把稻草铡碎了,挑块边角地翻进去!看看到底是肥田还是招虫!”
沈宁玉松了口气:
[成了。实践出真知,等明年开春见分晓。]
她正准备溜回屋看书,院门外突然传来熟悉的马蹄声和衙役的通报:
“县令大人到访!顾先生到访!”
沈宁玉脚步一顿,心里的小人儿瞬间拉响警报:
[阴魂不散!又来?!]
沈家人闻声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计,急匆匆迎出去。
只见裴琰和顾知舟已翻身下马,正站在新宅气派的院门口。
裴琰依旧一身半旧青色常服,但眉宇间的倦色似乎比上次更浓了些,像覆了一层薄霜。
顾知舟则是一贯的温润儒雅,目光带着好奇打量着崭新的沈家宅院。
“草民沈秀(赵大川、孙河)拜见裴大人!顾先生!”沈秀带着家人行礼。
“免礼。”
裴琰的声音清冽如旧,目光扫过晒场上金灿灿的稻谷和堆叠的麻袋,最后精准地落在人群后方、正努力降低存在感的沈宁玉身上。
“本官与顾先生巡视高产稻种归仓事宜,顺道看看新宅。沈家小友,别来无恙?”
[无恙你个头!]
沈宁玉心里翻了个白眼,面上恭敬地垂首:“谢大人关心,草民一切安好。”
林松闻声也从堂屋快步走出,拱手行礼:
“学生林松,见过裴大人、顾先生。”
他姿态从容,但眼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惕。
“林先生也在家,甚好。”
裴琰微微颔首,目光在林松和沈宁玉之间转了一圈,似有深意。
“高产稻种归仓顺利,乃青川之福。沈娘子,新宅气象一新,可喜可贺。”
沈秀连忙道:“托大人的福!全靠大人恩典!”
顾知舟笑着接口:“沈家勤耕得此祥瑞,新宅落成,双喜临门。裴兄,不若入内详观?也好看看这高产稻种储备如何。”
裴琰点头:“正有此意。”
一行人进入新宅。宽敞的堂屋窗明几净,带着新木的清香。
偏房的门开着,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装满稻谷的麻袋,几乎堆到房梁,金灿灿一片,视觉冲击力极强。
空气里弥漫着浓郁的谷物香气。
裴琰和顾知舟在偏房门口驻足观看。户房主事带着书吏立刻上前,低声汇报征购稻种的清点进度和储备情况。
裴琰听着汇报,目光却再次投向堂屋角落。
沈宁玉正被孙河轻轻推着去倒茶,她慢吞吞地提起粗陶茶壶,给两位“贵客”和父亲们面前的粗瓷碗里斟上热水,动作透着股懒洋洋的不情愿。
[啧,端茶倒水,丫鬟命。] 她心里吐槽。
“沈家小友似乎……不喜见官?”
裴琰冷不丁地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刚放下茶壶的沈宁玉耳中。
他端起粗瓷碗,指尖摩挲着碗沿,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她脸上,带着审视。
堂屋瞬间安静下来。沈秀、孙河心头一紧。林松眼神微凝。
沈宁玉心里警铃大作!
她抬起眼,脸上适时地露出符合年龄的“惶恐”和“不解”,声音也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紧张:
“大……大人何出此言?草民……草民只是……只是没见过大世面,怕……怕笨手笨脚冲撞了大人和先生。”
她微微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将一个胆小、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丫头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裴琰深邃的目光在她低垂的头顶停留片刻,那绞着衣角的手指动作细微却逃不过他的眼睛。
这份惶恐……似乎过于流于表面?
顾知舟见状,温和地打圆场:“裴兄说笑了。小友年纪尚小,见官紧张亦是常情。”
他转而看向林松,岔开话题:“林先生在家正好。关于这高产稻种的育秧选种之法,户房所录虽详,然其中几处细节,如浸种时长、秧田底肥配比,先生可还有补充?”
林松心中一凛,知道这是正题来了。他打起精神,按照之前与家人统一的口径,谨慎应答:
“回顾先生,学生当时购种,亦是听粮铺伙计所言,言此种较耐旱。
具体浸种一日,是依本地春播常例。至于底肥,仍是家中惯用的沤熟畜肥混合草木灰,并无特殊……”
他侃侃而谈,将耕作细节说得朴实无华,重点反复强调“种子品相佳”、“家人伺弄勤”、“天公作美”。
裴琰端着粗瓷碗,有一口没一口地喝着寡淡的热水,目光却不时飘向角落里那个看似鹌鹑般缩着、实则眼神沉静的少女。
她此刻倒是“老实”地垂着头,仿佛对父辈们讨论的“大事”毫无兴趣。
[装得倒像。]
裴琰心中冷哼,那份探究欲却如同藤蔓,缠绕得更紧。
这时,院外传来一阵喧哗和呛人的烟味。
是赵大川带着沈林、沈海,在旧院那边开始焚烧那些他们认为“没用”的稻草了。
浓烟顺着风势,丝丝缕缕飘进新宅堂屋。
“咳咳……”
顾知舟被烟呛得轻咳两声,用袖子掩了掩口鼻。
裴琰也微微蹙眉。
沈宁玉下意识地抬眼望向烟起的方向,几不可察地撇了下嘴,心里的小人儿在呐喊:
[暴殄天物啊!氮素!有机质!就这么烧了变二氧化碳和灰了!]
她这细微的表情变化和眼神里一闪而过的痛惜,被一直暗中观察她的裴琰精准捕捉!
裴琰心中一动,放下茶碗,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直接抛向角落里看似神游的少女:
“沈小友似乎……对焚烧稻草,颇有异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