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香斋”内,纸墨的清香混杂着旧书特有的味道,形成一种沉静的氛围。
沈宁玉正专注地掂量着一块松烟墨锭,指尖感受着它的分量和细腻质地,鼻尖萦绕着淡淡的松脂香气。
她需要一块耐用的好墨,但价格也必须控制在预算内。
沈石拘谨地守在门口,像个门神,好奇又敬畏地打量着书架上一排排他看不懂的书。
就在这时,门口的光线被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遮挡了大半。
来人并未刻意张扬,但那份清贵沉稳的气度,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瞬间打破了书肆的宁静。
“哦?又是你?”
清冽如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和审视的声音响起,清晰地传入沈宁玉耳中。
沈宁玉捏着墨锭的手指微微一顿。
[啧,又是他。这青川县是没别的地方逛了吗?阴魂不散。]
这个念头带着点被打扰的不爽,但绝无半分紧张或惶恐。
她又不是作奸犯科,不过女扮男装出来买个东西,算什么大事?
她神色如常地转过身,脸上既无刻意伪装的木讷惶恐,也无刻意表现的谄媚讨好,只有一种属于“沈家小子”的平静和面对地方官时该有的、适度的恭敬。
她微微躬身,行了个不卑不亢的礼,声音清朗,带着少年人的清润:
“草民见过裴大人。”
姿态坦然,目光平静地落在裴琰衣襟处。
裴琰今日未着官服,一身藏青色细棉布常服,料子半旧但干净挺括,更衬得他身姿挺拔,眉目清俊,少了几分官威,多了几分读书人的雅致,只是那份久居人上的沉稳和眼底的锐利丝毫未减。
他微微颔首:“免礼。”
目光掠过她手中的墨锭和她旁边放着挑选好的几刀厚毛边纸和两支兼毫小楷笔,“来买笔墨纸砚?” 语气带着上位者惯常的询问,仿佛只是随口寒暄。
“是,大人。”
沈宁玉直起身,语气自然流畅,“家中兄长读书习字,纸墨耗费甚快。小子奉命来采买些。”
裴琰的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
“读书习字是好事。令兄……在何处进学?”
他继续问道,语气温和,却带着探究。
沈宁玉心中了然:
[查户口?行,陪你唠。]
她神色不变:“回大人,家兄在家中,由族中长辈教导。长辈曾中过秀才,学问尚可。”
裴琰“嗯”了一声,目光扫过书肆略显简陋的环境,又落回沈宁玉身上,话锋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转折:
“本官观你……似乎也颇知文墨?上次在铁铺,见你观察风箱颇为专注。此番挑选笔墨,亦显熟稔。”
他的目光锐利,仿佛要看穿这层粗布衣衫下的真实心思。
[果然还记得铁铺的事。]
沈宁玉心中毫无波澜。
她迎上裴琰探究的目光,坦然地笑了笑,那笑容带着点少年人的明朗,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
“大人谬赞。小子不过是跟在兄长身边久了,耳濡目染,认得几个字,略知些粗浅器物罢了。
那风箱……看着伙计拉得吃力,便多瞧了几眼,觉得新奇。至于笔墨,更是兄长所需,小子不过是按吩咐挑选,不敢言熟稔。”
裴琰深邃的目光在她坦然的笑脸上停留了几息。
这份坦然,让他后续想抛出的、关于“好奇乃进学之始”的鼓励说辞,竟显得有些无处安放。
他沉默了一瞬,才缓缓开口,语气恢复了一贯的清冷平稳:
“耳濡目染亦是学问。青川官学已开,倡‘有教无类’,无论男女,凡有志于学者皆可往。令兄若真有向学之心,不妨去试试。”
他顿了顿,目光似乎不经意地再次扫过沈宁玉,语气带着一种近乎直白的试探,
“家中姊妹,若有向学之志,亦非不可。本官观你……灵慧不输男儿。”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想让我去官学当你的政绩招牌?]
沈宁玉心中冷笑。面上笑容不变,甚至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受宠若惊:
“大人抬爱!小子定将大人勉励之言转告家兄家姊!大人恩泽教化,惠及乡梓,草民一家感佩于心!”
裴琰看着眼前这“少年”滴水不漏的应对,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无奈和更深的好奇。
他点了点头,不再多言:“用心挑选吧。”
说完,转身对身后跟着的裴七低声吩咐了一句什么,便迈步离开了书肆。
直到那挺拔的身影消失在门外,沈宁玉才收回目光,嘴角那点笑意也淡了下去。
[麻烦。]
她心里给裴琰贴上了标签。
“小……小哥,”
掌柜这才敢出声,“您……您还要这块墨吗?”
“要。”
沈宁玉恢复平静,将墨锭和挑好的纸笔推到柜台,“还有这两刀纸,两支笔,劳烦掌柜算账。” 语气干脆利落。
付了钱,将东西仔细包好放进背篓。走出书肆,刺目的阳光让她眯了眯眼。
沈石立刻凑上来,脸上带着点紧张后的松弛:“玉哥儿,裴大人……没说什么吧?”
“没说什么,就是问问家常,鼓励读书。”
沈宁玉语气平淡,“走吧,回家。”
兄妹二人汇入人流,朝着镇外走去。
回村的路上,沈宁玉沉默地走着,思绪却飘得很远。
裴琰的试探让她警惕,但更让她在意的,是家中即将面临的一个现实问题——大哥沈林的婚事。
她知道大哥过了年就十八了,在这个时代,男子到了这个年纪,婚嫁之事也该提上日程了,虽然朝廷律法并无强制男子婚配的条款,但乡俗和家庭压力必然不小。
回到沈家新宅那气派的院门前,沈宁玉刚卸下背篓,就听到堂屋里传来母亲沈秀带着明显忧虑的声音,以及村长王老伯语重心长、甚至有些急切的劝告:
“……秀姐啊,不是老汉我催你!朝廷的规矩摆在这儿,女子年满十八必须娶夫郎,这你是知道的!虽说跟你家老大无关,可你家老大过了年就整十八了!这亲事,必须得抓紧给他相看了!”
沈宁玉脚步一顿,心中诧异:
[等等?大哥的婚事?朝廷规定不是只强制女子必须娶满三夫吗?男子不是只需登记备案就行吗?怎么村长这语气,倒像是大哥不赶紧‘嫁’出去就要出大事似的?]
她正疑惑间,就听王老伯的声音继续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感:
“我知道!律法是没说男子到了年纪非得嫁人!可秀姐啊,你想想,这世道,男子过了十八还没定下人家,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他要么是家里穷得叮当响,没人看得上!要么就是人有什么毛病,被挑剩下的!名声可就坏了啊!”
“官媒那边递了话过来,你家老大沈林的名字已经在‘待议册’上挂着了!虽说官府不会像对女子那样强制指配,但入了这册子,就等于被官媒盯上了!”
“官媒那些人,为了完成上头摊派下来的‘促成婚配’的数目,可不管那么多!他们会三天两头给你家‘推荐’人选!”
村长的声音带着一种深谙其中门道的无奈,
“到时候,给你家推来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家?
要么是那些死了几个夫郎、名声不好的凶悍女子,要么是穷得揭不开锅、想靠娶夫郎得笔嫁妆补贴家用的破落户!
甚至……甚至可能是些有怪癖、身体有隐疾的!官媒只求数目,哪管你合不合适、受不受委屈?”
“你家沈林可是你家顶门立户的长子!人勤快,手艺好,模样也不差!
现在咱家日子好了,松哥又在官学有大出息,正是给林哥儿挑个贤惠知礼、家境殷实的妻主,让他入赘过去也能过上好日子、不受委屈的时候!”
“要是拖到被官媒三天两头地塞些歪瓜裂枣来‘相看’,烦也烦死你!
名声更要被拖累!到时候好人家谁还愿意要一个被官媒‘重点关照’、‘议亲多次不成’的男子?那不真成没人要的了?”
“秀姐!不能再拖了!这‘待议册’就是悬在头顶的刀!晚一天,好姑娘就被别人家挑走了!
晚一天,林哥儿的名声就多一分受损的风险!你忍心看他后半辈子过得憋屈,被人戳脊梁骨说是‘老剩男’、‘官媒都嫌弃’吗?”
堂屋内,沈秀看着村长放在桌上的那卷薄薄的名册,更像是官媒的潜在名单,只觉得重若千钧。
她脸上写满了焦虑和挣扎。
赵大川坐在一旁,脸色凝重,闷头抽烟袋锅,烟雾缭绕也遮不住他眼中的烦闷和无力。孙河更是愁得直搓手,唉声叹气。
“村长,这……这也太急了点……”沈秀的声音带着苦涩,“沈林他……他还没……”
窗外的沈宁玉,眼神彻底冷了下来。
[“待议册”?官媒为了完成KpI的‘重点关照’?变相的催婚和名声绑架?原来所谓的‘没有强制’,背后还有这种隐藏的软刀子条款!]
那点因买到新文具而产生的好心情荡然无存,她无声地吸了口气,没有立刻推门进去。
她看到四哥沈风的房间门虚掩着,沈风似乎也听到了堂屋的动静,正烦躁地在屋里踱步。
沈宁玉心思一转,拎着背篓,悄无声息地溜进了沈风的房间。
“四哥。”沈宁玉关上门,低声唤道。
沈风吓了一跳,见是她,松了口气,随即脸上也布满了愁云:“六妹?你回来了?听见了吧?村长又来催大哥的事了!烦死了!”
沈宁玉将背篓放下,坐到沈风的小炕沿上,直接问道:
“四哥,我刚才听村长说什么‘待议册’、官媒‘重点关照’,还有名声问题……朝廷律法不是只要求男子登记备案就行吗?
怎么听着像是大哥不赶紧‘嫁’出去就要倒大霉了?真有这么严重?”
沈风烦躁地抓了抓头发,一屁股坐在沈宁玉旁边,压低了声音,语气带着愤懑和无奈:
“唉,六妹,律法上是那么写的没错!可那都是面上的东西!底下还有一套潜规则,村长说的就是那‘隐藏条款’!”
“你想啊,这世道女少男多,官府为了让人口增长,也为了‘社会稳定’,暗地里是给官媒下了任务的!
每年要促成多少对婚配!官媒为了完成任务,可不就得‘重点关照’那些到了年纪还没着落的男子?”
“男子一旦过了十八还没定亲,名字就会被官媒记在所谓的‘待议册’上。入了这个册子,麻烦就来了!”
沈风掰着手指头,一脸晦气地解释:
“第一,名声!外人会觉得你家要么穷,要么这男子有问题,不然怎么十八了还‘待嫁闺中’?唾沫星子能淹死人!以后再说亲,好人家一听你上过这册子,心里先打个折扣!”
“第二,官媒骚扰!他们会隔三差五就上门,打着‘关心’‘介绍’的幌子,给你家塞人!
塞的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要么是那种娶了好几个都死了的‘克夫’悍妇,要么是穷得叮当响、就想靠娶夫郎捞一笔彩礼的破落户,要么就是身体有残疾、脑子有问题的!
他们才不管你合不合适,只要凑够人头数就行!”
“第三,也是最恶心的,官媒有权‘建议’!
他们要是觉得你家‘不配合’,或者‘眼光太高’,就会在里正、甚至县衙户房那边给你家上眼药!
说你家‘阻碍婚配’、‘影响朝廷人口大计’!
轻则让你家多摊派徭役,重则……影响爹的暖炕匠作身份和三爹在官学的考评!
毕竟官府一句话,就能给你家扣上‘不遵教化’的帽子!”
沈风越说越气,一拳砸在炕沿上:
“所以村长才这么急!他不是瞎催!他是怕大哥入了那‘待议册’,被官媒盯上,名声坏了,再被硬塞些乱七八糟的人,那大哥这辈子就毁了!
咱家也跟着丢脸!现在趁着咱家名声好,家境也起来了,赶紧给大哥挑个正经的好人家入赘,是唯一的出路!至少能自己挑,不至于被动挨宰!”
听完沈风的解释,沈宁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心底冒出来。
[好一个‘隐藏条款’!好一个软刀子杀人!]
所谓的“自由登记”,背后是官媒的KpI压力、社会的舆论压迫和潜在的行政刁难!
这比明面上的强制婚配更阴险,更让人窒息!
大哥沈林,这个家里的顶梁柱之一,勤恳踏实的少年,他的终身幸福,竟然被这样一套无形的枷锁牢牢套住!
堂屋里,村长语重心长的声音还在继续,带着不容置疑的催促:
“……秀姐,大川,你们好好想想!老汉我言尽于此!名册我先放这儿,你们抓紧相看!
最好尽快定下来!不然,那‘待议册’的门槛,可就真迈过去了!”
沈宁玉靠在冰冷的土墙上,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这个时代的另一种残酷压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