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县尊大人?”
[他怎么在这儿?!]
这个念头闪电般划过脑海,带来一阵麻烦上身的烦躁。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古代县城也太小了!]
沈宁玉立刻低下头,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刻意压低的嗓音,她慌忙低下头,做出要行礼的样子,“草……草民见过大人!”
“不必多礼。”
裴琰的声音依旧平稳,听不出喜怒,但那审视的目光并未移开,“你为何在此?林先生呢?”他直接点出关键。
“回……回大人,”
沈宁玉心跳如鼓,努力稳住声音,“三爹……正在官学里应试。
草民是随三爹来长见识的家中小子,刚才……刚才出来透气,看这风箱有趣,就……就多看了一会儿。”
她刻意强调“小子”身份。
裴琰的目光在她束起的头发和微黄的肤色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身上那套典型的农家少年装束。
装扮本身并无太大破绽,甚至很合理——一个乡下小子跟着长辈进城,好奇铁匠铺很正常。
但裴琰就是觉得有些违和。那份专注观察的眼神,那下意识模拟动作的手指,那份沉静,都远超一个普通农家少年的懵懂。
尤其是那双眼睛……即使刻意低垂,那清澈的底色和偶尔一闪而过的灵光,让他很难将其与记忆中那个在沈家的少女割裂开。
“透气?”
裴琰的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官学之内,自有等候之处。你独自一人跑出这么远,可知这县城虽不比京城,却也鱼龙混杂?若遇歹人,如何是好?”
他的语气带着上位者的训诫,更带着一种……对我安全的关切?
沈宁玉心头微动:[他是在担心我的安全?]
她连忙装作惶恐地答道:“是……是草民莽撞了!想着就在附近看看,不会走远。下次……下次不敢了!这就回官学门口等着!”
她说着就想开溜。
“慢着。”裴琰的声音阻止了她的动作。
沈宁玉的心又提了起来。
只见裴琰的目光转向她刚才专注看的风箱,状似随意地问道:“方才见你手指点划,可是在模仿那拉风箱的伙计?”
[来了!果然注意到了!]
沈宁玉心里咯噔一下,暗骂自己刚才太投入!面上却努力做出少年人的好奇和一点笨拙的思考状:
“回大人,草民……草民就是觉得,那伙计拉得挺费劲,可火好像……好像没旺多少?是不是……是不是哪里堵着了?或者……气儿没顺?”
她故意说得含糊不清,只停留在最表面的观察上。
裴琰深邃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几息,仿佛在衡量她话语的真伪。
最终,他似乎接受了这个“乡下小子好奇笨拙观察”的解释,没再追问技术细节。
“此物构造自有其理,非一时能解。以后莫要独自乱跑。”
裴琰的语气缓和了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叮嘱,“裴七。”
“卑职在!”裴七上前一步。
“送他回官学门口,看着他,直到林先生出来。”裴琰吩咐道。
“是!”裴七应声,目光转向沈宁玉,“小……小子,跟我走。”
沈宁玉如蒙大赦,连忙低头应道:“是!多谢大人!有劳差爷!”
她不敢再看裴琰,紧跟着裴七,快步朝官学方向走去,只觉得后背那道锐利的目光似乎还盯着不放。
直到转过街角,她才悄悄松了口气,手心全是冷汗。
[好险!裴琰这洞察力太可怕了!以后在他眼皮底下,更要万分小心!]
直到身影没入侧门,裴琰才收回目光,微微摇头。
沈家这个小娘子……扮作男装,独自溜出来,对铁匠铺的风箱如此专注……真的只是好奇?
裴琰想法闪过一瞬,随后消失。一个小插曲,但也仅此而已。但到底心中留意几分。
他转身,带着裴七留下的文书,继续向后院清静处走去。
与此同时,官学正厅内。
林松端坐于考案前,面对顾知舟提出的经义策问,从容应答,引经据典,条理清晰,见解深刻而不迂腐。
他虽多年未曾系统研习,但深厚的功底和这些年未曾间断的阅读思考,让他的回答远胜于许多只知死记硬背的年轻学子。
尤其是当顾知舟有意将话题引向民生实务,询问他对青川水利废弛、春耕在即的看法时。
林松结合自己多年山居的观察,提出了几条切中肯綮、颇具操作性的建议,令顾知舟眼中异彩连连。
“林先生学识渊博,见解深刻,更难得是心系民瘼,体察下情。”
顾知舟放下手中的朱笔,脸上露出由衷的赞许笑容,“此番考校,林先生当为魁首。官学‘举业班’,虚席以待先生。”
林松心中激荡,面上却依旧沉稳,起身郑重一礼:“顾先生谬赞,林某愧不敢当。能得先生指点,再续书缘,实乃林某之幸!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先生与裴大人期望!”
沈宁玉紧跟在裴七身后,一路无话。
她表面上低眉顺眼,像个被官差押送的怯懦少年,实则内心波澜不惊,甚至有点嫌弃裴七的多此一举。
[不过几步路而已,还能丢了不成?裴琰也太小题大做。不过……这裴七的眼神,跟探照灯似的,真烦人。]
官学侧门外,沈石正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他刚才被一个衙役叫去问了两句话,一回头就发现六妹不见了!他找遍了小院角落和附近的回廊,都没见人影,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
官学这么大,六妹一个女孩家,万一走丢了,或者遇到坏人……沈石越想越怕,冷汗都下来了。
他正六神无主,准备硬着头皮去找衙役帮忙时,眼角余光瞥见侧门外裴七高大的身影,以及他旁边那个穿着深青布衣、低头走路的“小子”。
那身形,那走路的姿势……不是六妹是谁?
“六……”
沈石差点脱口而出,猛地想起妹妹现在的装扮,硬生生把“妹”字咽了回去,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又涌上狂喜和后怕,声音都变了调,“玉……玉哥儿!你跑哪去了?!急死我了!”
他几步冲上去,一把抓住沈宁玉的胳膊,力气大得让她微微蹙眉。
[啧,三哥这手劲……]
沈宁玉面上立刻堆起符合闯祸弟弟的惶恐表情,小声道:“三哥……我……我就去外面透透气,迷……迷路了,多亏这位差爷大哥送我回来……”
她适时地看向裴七,眼神充满“感激”。
裴七面无表情地扫了沈石一眼,公事公办地开口:“人已送到。令尊考校估计已毕,稍后便会出来。看好他,莫再乱跑。”
声音冷硬,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审视,目光在沈宁玉瞬间变换的表情上停留了一瞬。
[这丫头……变脸倒快。]
“是是是!多谢差爷!多谢差爷!”
沈石连连道谢,抓着沈宁玉胳膊的手更紧了,生怕她又跑了,“给差爷添麻烦了!我一定看好他!”
裴七不再多言,转身大步离去。
沈石这才松了口气,随即板起脸,压低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气恼和后怕:
“六妹!你吓死我了!说好的去茅厕,怎么跑外面去了?还……还穿成这样!万一出事可怎么办?这可不是村里!以后一步都不许离开我视线!”
他絮絮叨叨,是真被吓着了。
沈宁玉心里翻了个白眼:[三哥这可真有点老妈子属性。]
但面上还是乖巧认错,带着点委屈:“三哥,我知道错了……就是……就是里面闷,想透口气,谁知道绕晕了……下次不敢了。”
她声音放软,配合着微红的眼眶,用力眨了眨,效果显着。
沈石看着妹妹可怜兮兮的样子,心立刻软了,责备的话也说不出口,只剩下担忧: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以后可不敢了!等会儿三爹出来,可别让他知道……”
话音未落,正厅方向传来动静。
只见林松在一名衙役的陪同下走了出来。
与进去时的沉静不同,此刻他眉宇间带着一股难以抑制的意气风发,步伐沉稳有力,背脊挺得笔直,整个人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寒光内敛却锐气逼人。
他目光一扫,精准地落在角落里的沈石和沈宁玉身上。
当看到沈宁玉那身少年装扮时,他锐利的眼神瞬间一凝,脚步也顿了一下。
沈石心头一紧,暗道“糟了”,装扮忘记换回来了。
沈宁玉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三爹眼中一闪而过的……赞许,这反应?
她心中微动:[看来三爹考得极好,而且……他好像明白我为什么穿成这样?]
林松快步走了过来,先是对引路的衙役拱手道谢,待衙役离开,才转向一双儿女。
他没有立刻质问沈宁玉的装扮,而是目光如电,先看向沈石:“方才何事慌张?”
声音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沈石被父亲的气势慑住,不敢隐瞒,嗫嚅着将沈宁玉“走丢”又被裴七送回的事情快速说了一遍,只说是迷路。
林松听完,深邃的目光再次落在沈宁玉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沈宁玉立刻低下头,小声解释,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慌乱和“少年人”的笨拙:
“三爹……我错了。里面……里面太闷,我……我就想出去透口气,结果……结果绕晕了,找不到回来的路。
幸好遇到裴大人,他让那位差爷大哥送我回来……给三爹和三哥添麻烦了……”
她将“迷路”的借口坐实,把责任都揽在自己“笨拙”上,绝口不提铁匠铺和风箱。
林松沉默地看着她,那目光仿佛能穿透皮囊。
沈宁玉能感觉到那份压力,但她内心稳如磐石:[只要我不慌,慌的就是别人。反正“迷路”这个理由,逻辑通顺,死无对证。]
几息之后,林松似乎接受了这个解释,或者说,他此刻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宣布。
他紧绷的面容缓和下来,眼中那压抑不住的振奋光芒重新燃起,甚至比刚才更盛。他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稳与力量:
“罢了,人无事便好。记住教训,下不为例。”
他话锋一转,语气陡然拔高,带着前所未有的昂扬斗志和自豪:
“玉姐儿,老三,官学甄别考校,已毕!”
他环视一双儿女,目光灼灼,一字一句,清晰有力:
“顾先生亲自主考,经义、策论、诗赋皆过!顾先生亲口言道——‘功底扎实,见解独到,尤擅实务策论,假以时日,必有所成!’”
他顿了顿,仿佛要让这喜讯在空气中多停留片刻,才铿锵有力地宣布:
“开馆之后,我林松,入‘举业班’!”
“举业班?”
沈石先是一愣,随即狂喜涌上脸庞,激动得声音都变了调,“三爹!您……您真考上了?!太好了!太好了!”
他激动得搓着手,几乎要跳起来。
沈宁玉也适时地抬起头,小脸上瞬间绽放出惊喜的笑容,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纯粹的、为父亲高兴的雀跃:
“真的?!三爹太厉害了!恭喜三爹!”
她用力拍着小手,完美扮演了一个为父亲成就而兴奋的小女儿。
[二甲进士亲自肯定,三爹果然宝刀未老!这波稳了!]
就在这时,旁边等候的其他学子也听到了林松的话,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
“林静之?大青村的林秀才?”
“竟然真考上了举业班?还是顾先生亲口赞赏?”
“听说顾先生可是新科二甲进士,眼光极高!看来这林秀才确实有真才实学……”
“大青村……那个出暖炕的沈家?”
议论声嗡嗡响起,惊讶、羡慕、探究的目光交织在林松身上。
那个之前摇扇子、语带讥诮的富家子,此刻脸色有些难看,讪讪地别开了脸。
林松挺直了腰背,坦然承受着这些目光。
这一刻,多年的沉寂与不甘仿佛都被洗刷干净,只剩下重拾前路的坚定与豪情。
他看向沈宁玉,眼神复杂,带着考校后的锐利洞察,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深意:“玉姐儿,你今日这‘迷路’,倒是误打误撞,让为父也省了寻你的功夫。走吧,回家!”
沈宁玉心里咯噔一下:
[三爹这话里有话啊……他肯定猜到我出去另有目的了。不过,只要不明说,我就当听不懂。]
她面上依旧是无辜又开心的样子,用力点头:“嗯!回家!给大家报喜!”
她主动拉起沈石的手,又自然而然地靠近林松,仿佛一个依赖父亲的乖巧女儿。
林松深深看了她一眼,没再追问,大手一挥:“走!”
一家三口,在众人复杂的目光注视下,昂首走出了官学大门。
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充满了希望与力量。
沈宁玉走在中间,一边是意气风发的三爹,一边是憨厚可靠的三哥。
她嘴角噙着一丝极淡的笑意。
[官学入场券,拿到了!三爹的斗志也燃起来了。至于裴琰那点小插曲……不过是路上的小石子罢了。]
她的步伐从容而轻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