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一院急诊部的走廊,永远笼罩在一种惨白的、带着消毒水冰冷气味的光线下。
时间在这里,仿佛被拉长、扭曲,每一分每一秒,都沉重得能压弯人的脊梁。
此刻,走廊尽头,那扇紧闭的、印着鲜红“抢救中”三个大字的铁门,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黑洞,吞噬了所有的希望与声音,只留下令人心悸的死寂。
江辰几乎是从停车场一路狂奔过来的。
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击着肋骨,发出“咚咚”的、震耳欲聋的巨响,混合着他粗重急促的喘息,是这死寂长廊里唯一的噪音。
“安眠药”、“吞了一整瓶”、“洗胃”、“抢救”……这些词语,像一把把淬了冰的锥子,在电话挂断后的每一秒,都狠狠地凿进他的脑海,凿得他眼前发黑,四肢冰凉。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妈妈……那么要强、那么坚韧的一个人,怎么可能会……会做这种事?
当他终于冲到抢救室门口时,看到的景象,让他的血液,几乎在一瞬间冻结了。
江爸爸,就那么呆呆地、佝偻着背,坐在冰凉的蓝色塑料长椅上。
他身上那件穿了很多年的、洗得有些发白的灰色中山装,此刻皱巴巴地贴在身上,一边的肩膀上,还沾着几片没拍干净的、已经干涸的、像是面粉的白色粉末。
他的头发,平日里总是梳理得一丝不苟的银发,此刻却像一堆乱草,凌乱地支棱着,几缕发丝被冷汗濡湿了,紧贴在他满是沟壑的、惨白的额头上。
他的脸,是一种死灰般的颜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抢救室紧闭的大门,眼神空洞得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焦距,没有一丝光彩。
整个人,像一尊瞬间被抽走了灵魂的、迅速风化的石像。
“爸!”江辰的声音,嘶哑地喊了出来,带着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颤抖。
他几步冲到父亲面前,“噗通”一声,几乎是跪蹲在了冰冷的水磨石地面上,双手用力地抓住父亲那微微发抖的、冰冷的手。
“爸!”他又喊了一声,仿佛要将父亲从那可怕的、凝固的状态中唤醒。“妈……妈她……到底怎么了?啊?您说话啊!”
江爸爸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目光终于有了一点焦距,落在了儿子焦急的、因为奔跑而涨红的脸上。
那目光,先是一片茫然的、仿佛不认识他的陌生,随即,像是被什么东西烫到了一样,猛地剧烈一颤。
浑浊的泪水,几乎是瞬间,就从那干涸的、布满血丝的眼眶中,汹涌而出。
顺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蜿蜒而下,滴落在江辰紧握着的手背上,滚烫的,却也冰凉的。
“辰……辰……”老人的嘴唇,哆嗦了好半天,才发出几个破碎的、不成调的音节。
他的手,反过来,死死地攥住了儿子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指甲几乎要嵌进江辰的肉里。
“我……我……”他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像破风箱一般的抽气声,仿佛有无穷无尽的痛苦和悔恨,堵在那里,却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
“您别急!慢点说!慢点说!”江辰的心,被父亲这副模样揪得生疼,他强压下心头的恐慌,用力地回握住父亲的手,试图传递一丝力量,“妈……妈她怎么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是我……是我……”江爸爸终于从那巨大的冲击中,勉强找回了一丝语言的能力,但声音依旧破碎不堪,带着一种撕心裂肺的哽咽。“我……我说……我说给她做面条吃……”
他断断续续地,开始讲述。
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肺腑中艰难地挤出来。
“她……她尝了几口……说……说味道……淡了……”老人的眼神,又开始涣散,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的下午。“我……我就拿了盐罐子……给她……撒了点盐……”
“然后……”他的眼泪,又开始汹涌而出,“然后她……她又说……咸了……”
“我……我就……”老人的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我就抱怨了几句……我说……我说‘你怎么……这么难伺候啊……’”
“难伺候”这三个字,他说得极其轻微,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他自己的心上,也砸在了江辰的心上。
“我……我就是……就是一时……”老人痛苦地摇着头,“我不是……不是真的嫌她……”
“她……她就撩了筷子……不吃了……”江爸爸的声音,越来越低,越来越绝望,“自己……自己推着轮椅……进了屋……”
“我……我以为……”他的手,紧紧地捂住了脸,泪水从指缝中不断溢出,“我以为她……她就是生气了……躺一下……躺一下就好了……”
“谁知道……谁知道……”他猛地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一种灭顶的恐惧和……难以置信的、巨大的懊悔,“等我……等我发现不对劲……进去看的时候……”
“她……她就……就那么躺着……”老人的呼吸,骤然急促起来,脸色由灰白转为一种可怕的青紫色,仿佛随时会喘不过气来。“床头柜上……空了的……安眠药瓶子……”
“她……她把一瓶……都……都吃光了……”
最后这几个字,像是用尽了他最后的力气,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带着血腥味的哀嚎。
说完,他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骨头一样,瘫软在了椅子上,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发出压抑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
那呜咽声,在空旷死寂的走廊里回荡,比嚎啕大哭,更令人心碎。
江辰僵在原地,像一尊瞬间被冻僵的雕塑。
父亲破碎的讲述,像一把迟钝的锯子,在他的心上来回拉扯,带来一阵阵麻木的、却又深入骨髓的剧痛。
他的耳朵里,嗡嗡作响,眼前一阵阵发黑。
“难伺候”、“安眠药”、“一瓶”、“都吃光了”……这些词语,在他脑海里疯狂地旋转、碰撞,组合成一幅让他无法呼吸的、残酷的画面。
妈妈……那个一生要强、从不肯在人前示弱的妈妈……竟然因为父亲一句无心的抱怨……就……就吞下了一整瓶安眠药。
“爸……”他的声音,也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他用力地、一遍遍地摩挲着父亲冰冷的手背,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他,也是在给自己寻找一丝支撑。
“不……不怪您……不怪您……妈她……她只是……只是生病了……”他语无伦次地安慰着父亲,也是在安慰自己。“她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医生……医生在救她……一定会没事的……”
然而,他的话,听起来是那么的苍白无力。
是的。妈妈的脾气,自从生病之后,是变得古怪了。
有时莫名的烦躁,有时又沉默得可怕。
一点小事,就能让她生半天的闷气。
她会因为轮椅的轮子卡在门槛上而大发雷霆,会因为饭菜不合口味而一口不动,会因为父亲动作慢了一点而厉声斥责……
但江辰知道,那不是她的本意。
那是一个曾经多么要强、多么能干的女人,在被疾病剥夺了行动自由、生活尊严之后,那种深入骨髓的挫败感、无力感和……自我厌弃,所转化而来的、一种扭曲的发泄。
她不是脾气变坏了,她是……在用这种方式,向命运、向这具不听话的身体,发出绝望的嘶吼。
而父亲……父亲他……江辰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老了十岁的、哭得像个孩子般的老人,责备的话,一句也说不出口。
父亲也老了。头发全白了,腰也佝偻了。
照顾一个半失能的病人,尤其是情绪反复无常的病人,对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来说,是多么沉重的负担,多么消磨心志的煎熬啊。
“久病床前无孝子”,更何况是相濡以沫大半辈子的、同样在衰老的伴侣?那句“难伺候”,或许只是在日复一日的疲惫、力不从心和被病痛与坏脾气折磨的绝望中,一句无心的、脱口而出的抱怨。
可谁能想到……这句话,却成了压垮妈妈的……最后一根稻草?
自责、愧疚、恐惧、悔恨……种种情绪,像巨大的、冰冷的漩涡,将江辰死死地拖拽进去,让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只能紧紧地、死死地握着父亲的手,仿佛那是汪洋中唯一的浮木。
两个男人,一老一少,就这样,在抢救室外冰冷的长椅上,在惨白的灯光下,在那扇紧闭的、决定着生死的大门前,无声地、颤抖着,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空气中,消毒水的味道,混合着绝望的气息,浓得化不开。
走廊尽头,传来护士急促的脚步声,那声音,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格外刺耳。
江辰和父亲,几乎是同时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向声音传来的方向。
那眼神,充满了乞求,也充满了……深不见底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