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听雨轩的热闹喜庆截然相反,宁国府东北角那处僻静小院里,此刻却冷清得令人心头发寒。
院门虚掩着,门上的春联是去年的,红纸早已褪色剥落,字迹模糊不清。
檐下没有灯笼,窗纸上也没有贴新的窗花。
院里积雪未扫,枯草从石缝里顽强地钻出来,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正屋里,炭盆是生的,但火不旺,只勉强维持着一点暖意。
屋内陈设依旧简陋,唯一的节日气息,是桌上摆着一小碟花生、瓜子和几块粗糙的米糕。
尤三姐拥着一条半旧的棉被,靠在床头咳嗽。
脸上未施脂粉,苍白得近乎透明,只有咳嗽时颧骨泛起病态的潮红。
头发简单挽了个髻,簪了根素银簪子,再无其他饰物。
小翠坐在床前的小杌子上,手里做着针线,是一双还没做完的棉鞋。
屋里静得可怕,只有尤三姐压抑的咳嗽声,和窗外呼啸的风声。
“姑娘,喝口热水吧。”小翠放下针线,倒了杯温水递过去。
尤三姐接过,勉强喝了两口,又咳起来。
这次咳得厉害,她弓着身子,瘦削的肩膀不住颤抖,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
小翠慌忙给她拍背,眼圈红了:“姑娘……您这病怎么总不见好……”
尤三姐缓过气来,靠在枕上喘息,声音嘶哑:“没事……老毛病了。”
她抬眼望向窗外。
雪花纷纷扬扬,将对面屋脊渐渐覆盖。
远处隐隐传来爆竹声和笑语声,那是荣国府的方向。
今日是腊月二十九,明日就是除夕了。
往年这时候,宁府里也该张灯结彩、宴饮不断了。
可她这处小院,却像被遗忘的角落,无人问津。
不,不是遗忘。
是刻意忽视。
自那次园子里的事后,贾珍、贾蓉父子便彻底恼了她。
月钱克扣,炭火削减,吃穿用度一应减半。
下人们最会看眼色,见她失势,也渐渐怠慢起来。
前些日子病重,她硬撑着没去求人,是曾秦派人送了药和银子来。
那些药很有效,吃了几日,咳嗽轻了些,烧也退了。
可心里的那股寒,却怎么也驱不散。
她想起那日曾秦说的话:“我那里,随时为你敞开大门。你若愿意,便来。”
这话在她心里翻腾了无数遍。
她想去。
想离开这冰窖一样的地方,想有人对她笑,想感受到一点人间的暖意。
可她又怕。
怕自己这副病恹恹的样子惹人厌烦,怕自己卑微的出身配不上那处的光鲜,更怕……怕那份温暖只是一时兴起,转眼即逝。
她已经经历过太多次希望后的失望,不敢再轻易尝试了。
“姑娘……”
小翠犹豫着开口,“方才我听前头婆子说,荣府那边热闹极了。曾举人院里去了好多贵客,薛姑娘、林姑娘、三姑娘、云姑娘都去了,连琏二奶奶都亲自去送年礼……”
她偷眼看看尤三姐的脸色,小心翼翼道:“要不……咱们也备点东西,过去给曾举人道个贺?毕竟……毕竟他救了姑娘的命……”
尤三姐手指攥紧了被角。
她何尝不想去?
可拿什么去?
她这里,连像样的点心都拿不出一碟。
难道空着手去,让人笑话么?
“算了。”
她垂下眼,声音低哑,“咱们这样的身份,去了也是给人添堵。”
“姑娘!”
小翠急道,“曾举人不是那样的人!他若是嫌咱们,当初就不会救姑娘,更不会送药送银子!奴婢看得出来,他是真心对姑娘好的!”
真心?
尤三姐苦笑。
这世上,哪有那么多真心?
正想着,院门外忽然传来叩门声。
小翠忙起身:“谁呀?”
“听雨轩麝月,奉我家相公之命,来给尤姑娘送东西。”门外传来一个女子温和的声音。
尤三姐浑身一震。
小翠已经快步过去开了门。
门外站着三个人。
为首的是个穿着水红色缕金袄子的年轻女子,容貌秀丽,气度沉稳,正是麝月。
她身后跟着两个小丫鬟,手里都捧着东西。
“麝月姐姐?”小翠又惊又喜。
麝月含笑点头,目光越过她,看向屋内:“尤姑娘可方便?我家相公让我来送些年节用的东西。”
尤三姐慌忙坐直身子,理了理鬓发衣襟,声音有些发紧:“快……快请进。”
麝月带着丫鬟走进屋。
一进屋,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太冷了。
炭火不旺,屋里比外头暖和不了多少。
陈设简陋得令人心酸,桌上那点寒酸的年货,更是刺眼。
但她面上不动声色,只含笑对尤三姐福了一礼:“给尤姑娘请安。相公说姑娘身子未愈,不宜走动,特意让我送些东西过来。”
她示意身后丫鬟将东西一一放下。
有两个沉甸甸的食盒,打开来看,里头是四样细点:桂花糖蒸栗粉糕、藕粉桂糖糕、松瓤鹅油卷、梅花香饼,都是听雨轩小厨房做的,样样精致。
有一包上好的银霜炭,足够烧好几日的。
还有两匹布料,一匹是藕荷色云锦,一匹是月白软缎,都是时新的花样。
最惹眼的,是一个红木雕花匣子。
麝月亲自打开,里头是一套赤金头面:簪子、耳坠、镯子、戒指,样式精巧,不算顶贵重,但在这个小屋里,显得格外璀璨。
尤三姐看得呆住了。
“这……这太贵重了……”她声音发颤,“我不能收……”
“姑娘千万别推辞。”
麝月温声道,“相公说了,年节下,姑娘也该添些新衣裳、戴些像样的首饰。这些都是他的一点心意,姑娘若是不收,倒显得生分了。”
她顿了顿,看着尤三姐苍白消瘦的脸,语气更柔和了些:“相公还说,明日府里要唱堂会,从外头请了最好的戏班子。他特意在听雨轩旁的抱厦里设了座,请姑娘务必过去,一同热闹热闹。”
尤三姐猛地抬起头,眼中瞬间蒙上一层水雾。
请她……去看戏?
还是特意设的座?
“我……”她嘴唇颤抖,“我这副样子……”
“姑娘只是病了,养养就好了。”
麝月笑道,“再说了,热闹热闹,兴许病就好得快些。明日未时开戏,我未时初刻派轿子来接姑娘,可好?”
她说得如此自然,如此恳切,仿佛尤三姐本就是该被这样对待的。
小翠在一旁早已泪流满面,不住地扯尤三姐的袖子:“姑娘……姑娘您就答应了吧……”
尤三姐看着麝月含笑的眼睛,看着桌上那些精致的点心、温暖的银霜炭、光鲜的衣料、璀璨的首饰……
一股巨大的、几乎要将她淹没的暖流,从心底最深处涌上来,冲垮了所有防备和犹豫。
泪水夺眶而出。
她慌忙低下头,用袖子去擦,却越擦越多。
“谢……谢谢……”
她哽咽得说不出完整的话,“谢谢曾先生……谢谢麝月姑娘……”
“姑娘快别这样。”麝月忙上前,轻轻握住她冰凉的手,“好好养着,明日我来接你。”
她的手很暖,带着女子特有的柔软。
尤三姐抬起泪眼朦胧的脸,看着麝月温柔的笑容,终于重重点头:“……好。”
麝月又嘱咐了小翠几句如何照顾病人,这才带着丫鬟告辞。
送走麝月,小翠关上门,回到屋里,看着满桌的东西,又哭又笑:“姑娘!您瞧!曾举人多有心!他……他是真把您放在心上啊!”
尤三姐怔怔地坐在床上,指尖轻轻拂过那匹藕荷色云锦。
料子光滑柔软,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细腻的光泽。
她想起那日在雪地里,曾秦对她说:“至少,那句‘十分喜欢’,是在下肺腑之言。”
那时她只当是玩笑,是怜悯,是公子哥儿一时兴起的戏言。
可现在……
他记得她病着,送来了药。
他记得年节下她孤单,送来了衣食。
他记得她也是女子,送来了首饰。
他甚至……邀请她去看戏,在众人面前,给她该有的体面。
这份心意,太厚重了。
厚重得让她不知所措,让她惶恐,更让她那颗早已冰封的心,裂开了一道缝隙,有暖流汩汩涌入。
“小翠……”她轻声开口。
“姑娘?”
“把那匹藕荷色的料子拿出来。”尤三姐抬起脸,苍白的脸上泛起一丝淡淡的光彩,“今晚……赶一件新衣裳出来。”
小翠先是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喜得连连点头:“哎!哎!奴婢这就去!保准让姑娘明日穿得漂漂亮亮的!”
她手脚麻利地展开料子,又翻出针线筐。
主仆二人就着昏暗的灯光,一个裁剪,一个缝制,竟有了几分过年的忙碌与喜庆。
窗外,雪还在下。
但屋里,炭火渐渐旺了起来,暖意弥漫。
尤三姐捻着针线,手指依旧有些抖,但眼神却比任何时候都亮。
她缝得很慢,很仔细。
一针一线,都带着某种小心翼翼的、近乎虔诚的期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