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未消,夕阳熔金。
曾秦乘坐的内务府青帷小轿,在两名小太监的护送下,稳稳停在荣国府西角门前。
轿帘掀开,曾秦躬身走出,抬眼便是一怔。
只见角门洞开,门前竟黑压压站了一群人。
为首的并非寻常门房小厮,竟是琏二爷贾琏与琏二奶奶王熙凤!
贾琏穿着件宝蓝色团花束腰箭袖,外罩玄狐皮大氅,脸上带着三分热络、七分难言复杂的笑容。
王熙凤更是打扮得彩绣辉煌,丹凤眼、柳叶眉,一身大红遍地金通袖袄,外头罩着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
头上金丝八宝攒珠髻绾得一丝不乱,在夕阳余晖下,整个人光彩照人,未语先笑。
“哎哟!咱们家的大功臣回来了!”
王熙凤声音又亮又脆,带着十二分的热情迎上前,丹凤眼将曾秦上下一扫,笑意更浓。
“快瞧瞧!这从宫里走一遭回来,气度越发不凡了!我们在家里听着信儿,说曾兄弟一幅画震动了整个乾清宫,连万岁爷都龙心大悦,厚厚赏赐!真真是给我们贾府,给老祖宗,长了天大的脸面!”
她这话既是说给曾秦听,也是说给身后那些伸长脖子看热闹的管家、媳妇、小厮们听。
贾琏也上前一步,拱手笑道:“曾兄弟,辛苦辛苦!哥哥我在家听着,都与有荣焉!快请进,老祖宗、老爷太太们都在荣禧堂等着呢!”
这般阵仗,这般礼遇,由一个家丁出身的举人享受,在等级森严的贾府,几乎是破天荒的头一遭。
曾秦心中明了,这是他那“简在帝心”的势头,以及实实在在为贾府挣来的荣耀,让整个贾府都不得不放下身段,主动示好,甚至是……巴结。
他面上丝毫不露得色,连忙侧身避过贾琏的礼,对着二人深深一揖,语气谦逊诚恳。
“琏二爷,二奶奶折煞学生了。学生微末之功,全赖陛下圣明,太后洪福,亦是托赖府上荐举之恩。岂敢劳动二爷与二奶奶亲迎,实在惶恐。”
他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滴水不漏,既全了礼数,又不失风骨。
王熙凤见他如此,心中那点因他骤然显赫而起的微妙酸意也淡了些,笑容更真切了几分,亲自引着他往里去。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曾兄弟太过谦了!你这‘微末之功’,可是多少王公大臣求都求不来的!快随我去见老祖宗,她老人家高兴得跟什么似的,念叨你半天了!”
一行人穿过仪门,绕过穿堂游廊,往荣禧堂走去。
一路上,遇到的丫鬟婆子小厮,无不驻足垂手,恭敬行礼,看向曾秦的目光充满了敬畏与好奇。
荣禧堂内,暖香馥郁,灯火通明。
贾母歪在正榻上,身后垫着大红金钱蟒引枕,鸳鸯在一旁轻轻捶腿。
王夫人、邢夫人分坐左右下首的椅子上,薛姨妈也坐在一旁陪着说话。
贾政则坐在东边一张太师椅上,手里捧着一卷书,看似在读,眼神却不时飘向门口。
薛宝钗、史湘云、林黛玉、探春、惜春等姊妹们坐在靠窗的椅子上,低声细语,目光却也频频外望。
贾宝玉挨着贾母坐在脚踏上,有些蔫蔫的,手里无意识地揉搓着一块玉佩。
气氛透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下的期待。
“老祖宗,太太,曾举人来了!”
帘外小丫鬟一声清脆的通报,瞬间打破了堂内的宁静。
所有人的目光齐刷刷投向门口。
只见王熙凤笑着打帘,贾琏陪着,曾秦一身青衿,从容步入。
他先是对着贾母方向,撩衣跪倒,行了大礼:“学生曾秦,叩见老祖宗,问老祖宗金安。”
“快起来!快起来!”
贾母满面红光,声音带着难得的洪亮与喜悦,连连抬手,“好孩子,辛苦你了!快到我跟前来,让我瞧瞧!”
曾秦依言起身,走到贾母榻前几步远处,垂手侍立,姿态恭谨。
贾母上下打量着他,见他虽连日劳累,面色略显疲惫,但眼神清澈,气度沉静,毫无少年人得志后的轻狂,心中越发喜爱。
对左右叹道:“你们瞧瞧,我这老眼竟也没看错人!当初就觉得这孩子是个有造化的,果然不错!
进宫给太后治病,那是救命的恩情;如今一幅画,又得了皇上天大的脸面!真真是文武双全,画艺通神!咱们府上,多久没出过这般争气的孩子了!”
这话分量极重,既是夸曾秦,隐隐也敲打了在场某些不思进取的子弟。
王夫人捻着佛珠,脸上也难得露出了真切的笑意,接口道:“老太太说的是。曾哥儿确是有大本事的,不骄不躁,难得。”
她如今看曾秦,早已没了当初因“风流”而生的芥蒂,只觉是贾府一块难得的“宝玉”,与有荣焉。
邢夫人也笑着附和了几句。
贾政放下书卷,抚须点头,看着曾秦的目光充满了赞赏:“不错。‘谦受益,满招损’,你能立此大功而不自矜,深得圣心而不忘本,可见心性沉稳,读书明理。春闱在即,更当时时砥砺,不可懈怠。”
“学生谨遵老爷教诲。”
曾秦躬身应道,态度一如既往的恭敬。
薛宝钗端坐着,丰润的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微笑,看着曾秦在贾府最高长辈们面前从容应对,谦逊得体,心中那份复杂难言的情愫更深。
他像一块被尘土暂时掩盖的美玉,如今尘埃拭去,光华灼灼,令人无法忽视。
史湘云快人快语,拉着黛玉的袖子低声道:“林姑娘你看,曾举人如今可真真是了不得了!连政老爷都夸他呢!”
林黛玉微微颔首,一双似泣非泣的含情目在曾秦身上流转,见他青衫磊落,言谈清朗。
与满堂锦绣富贵相比,别有一番风骨,心中亦是不由暗赞。
只是见旁边宝玉那副闷闷不乐的样子,又觉好笑,轻轻刺了他一句:“可见是真才实学,比那等只会混闹、听些没来由闲气的强。”
贾宝玉正心里酸涩,觉得曾秦一来,连老祖宗、父亲的目光都被吸引了去,姊妹们也都在议论他,此刻被黛玉一刺,更是难受。
霍地站起身,嘟囔道:“不过是一幅画罢了,有什么了不起!我乏了,回去歇息了!”
说罢,竟是不顾礼数,径直掀帘出去了。
“宝玉!”
王夫人唤了一声,见他头也不回,只得对贾母无奈道,“这孩子……”
贾母叹了口气,摆摆手:“由他去吧。”
目光重新回到曾秦身上,越发和蔼,“好孩子,别理他。你连日辛苦,快回去好生歇着。需要什么,只管跟你凤姐姐说。”
“谢老祖宗关怀。”曾秦再次行礼告退。
王熙凤亲自送他出了荣禧堂,又说了许多体贴周到的话,直看着他往自己小院方向去了,这才转身回去。
心中已在盘算如何借着曾秦这股东风,再为贾府,也为自己,谋些实在的好处。
---
曾秦回到小院,香菱、袭人、麝月、平儿等人早已得了消息,备好了热水热茶,香菱和莺儿更是眼巴巴等在门口。
见他回来,众女俱是面露喜色与自豪,纷纷上前道贺。
“相公辛苦了!”
“快喝口热茶暖暖身子!”
小院内一片温馨忙碌。
曾秦看着眼前这些真心为他高兴的女子,心中也泛起一丝暖意。
他简单洗漱后,换了家常衣服,坐在书房里,慢慢啜着麝月递上的参茶,听着她们兴奋地议论着府里府外对今日之事的反应。
荣耀加身,众人追捧,确实令人心潮微漾。
但他更清楚,这一切的根基,在于实力,在于圣眷,也在于他步步为营的谋划。
---
与此同时,缀锦楼内。
迎春独自坐在临窗的榻上,窗外暮色四合,最后一缕天光映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
她没有点灯,手中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日曾秦送给她的画像卷轴,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枯寂的庭院。
荣禧堂那边的热闹与喧嚣,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与她无关。
曾秦的身影,曾秦的才华,曾秦今日受到的隆重礼遇……一幕幕在她脑中回放。
他是那样的耀眼,如同骤然升起的星辰,光华万丈,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而自己呢?
二木头。
懦小姐。
可有可无的二姑娘。
那日他温和的注视,那句“若能日日手谈”的期许,此刻想来,如同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
当时只觉得惶恐,觉得不合礼数,下意识地拒绝。
可如今……心底那点被强行压下的悸动与悔意,如同藤蔓般疯狂滋生,缠绕得她几乎窒息。
如果……如果那天,她能有勇气,哪怕只是微微点一下头呢?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让她心惊肉跳,又带着一丝隐秘的、刀割般的疼痛。
“姑娘,天都黑了,怎么也不点灯?”
司棋端着一盏烛台进来,将室内照亮。
她看着迎春失魂落魄的样子,以及她手中紧紧攥着的画轴,心中顿时明白了八九分。
她放下烛台,走到迎春身边,叹了口气:“姑娘,你这又是何苦?既然心里惦着,那日为何……为何不顺势应了呢?”
迎春被说中心事,身子微微一颤,低下头,声音细弱带着哽咽:“应?如何应?我……我是什么身份,他……他如今又是什么势头……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是我能妄言的?父亲、太太他们……怎会答应……”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充满了无奈与苦涩。
这就是她的苦衷,身为贾府二小姐,却如同浮萍,婚姻不过是家族权衡利益的筹码。
曾秦虽有才,却出身寒微,如今虽得圣眷,毕竟根基尚浅。
父亲贾赦贪婪势利,邢夫人懦弱无能,谁会为她考虑这点微不足道的女儿心思?
司棋是爆炭脾气,闻言又急又心疼:“我的好姑娘!你怎么净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是,婚姻是父母之命不错,可如今曾举人简在帝心,前程似锦,连老爷太太、老祖宗都对他另眼相看!
这般乘龙快婿,打着灯笼都难找!姑娘你品貌端庄,怎么就不配了?难不成非得嫁到那不知根底、说不定还是个火坑的人家去?”
她越说越激动:“那日曾举人话里的意思,分明就是对姑娘你有意!你若当时稍有表示,他那般聪明人,定然明白!
如今他风头更盛,只怕提亲的门槛都要被踏破了!姑娘若再犹豫,只怕……只怕就真的错过了!”
“错过……”
迎春喃喃着这两个字,心口像被针扎了一下,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下来,“错过了……也好。我这般无用的人,何必……何必拖累他……”
“姑娘!”
司棋恨铁不成钢,一把拉住迎春的手,压低声音道,“你既也有意,他又未必无心,为何不能争上一争?
你若不好意思,我……我明日就去求见太太,把姑娘的心意跟太太说道说道!曾举人这样的佳婿,太太难道还会往外推不成?”
“不可!”
迎春吓得脸色煞白,猛地反手抓住司棋的手腕,力气大得惊人,连连摇头,眼泪落得更凶,“司棋!你千万别去!不能去!若是……若是传出去,我的名声还要不要了?
父亲若知道,定然震怒……太太……太太也做不了主……到时候,只怕更难看……求你了,司棋,别去……”
她哀哀地恳求着,如同受惊的小鹿,眼中满是恐惧与绝望。
司棋看着她这副模样,满腔的热血和冲动,瞬间被现实的冰冷浇熄。
她深知迎春的处境,也明白贾赦和邢夫人的性子。
自己若真莽撞去了,只怕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会害了姑娘。
她长长叹了口气,颓然坐下,替迎春擦着眼泪,又是心疼又是无奈:“好了好了,姑娘别哭,奴婢不去就是了……只是……只是看着你这般苦着自己,奴婢心里难受……”
主仆二人相对无言,唯有烛火噼啪,映照着迎春满是泪痕、写满怅惘与悔恨的脸庞。
那幅精致的画像静静躺在榻上,画中人是那般恬静美好,而现实中的她,却只能在深宅大院的角落里,独自咀嚼着这份刚刚萌芽就已注定无望的情愫。
窗外的夜色,愈发浓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