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冬的寒意尚未散尽,花家那小院里的日子,却比屋外呼啸的北风更刺骨。
袭人回到家中已有数日,起初哥嫂还存着几分客气。
毕竟她在贾府多年,又是宝二爷跟前第一得意人,总觉着她有些体己,或者还能借着旧情寻个更好的出路。
可日子一天天过去,眼见袭人除了带回来的那个小包袱和些许散碎银子,再无更多进项,嫂子那张脸便一日沉过一日。
“整日里哭丧着脸给谁看?”
这日清晨,袭人刚默默收拾完碗筷,嫂子便叉着腰立在厨房门口,声音尖利,“当自己还是府里的副小姐呢?既回来了,就得有回来的样子!家里不养闲人!这些粗活累活,难不成还指望我一个人做?”
袭人低着头,手指用力绞着抹布,指节泛白。
她强忍着鼻尖的酸涩,低声道:“嫂子说的是,我这就去把院里的柴劈了。”
“劈柴?就你这细胳膊细腿?”
嫂子嗤笑一声,上下打量着她,眼神像刀子,“别糟蹋了柴刀!我看你啊,还是想想怎么给家里添补些实在的才是正理!”
哥哥花自芳蹲在院角,闷头抽着旱烟,烟雾缭绕中,他眉头紧锁,却始终一言不发。
袭人看着哥哥那副窝囊样子,心中更是一片冰凉。
她知道,在这个家里,哥哥做不了主。
真正的风暴在一个午后降临。
嫂子从外头回来,脸上竟难得地带了几分笑意,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反而透着几分算计。
她身后跟着一个穿着绸缎、戴着瓜皮帽,却掩不住一身油腻和酒气的媒婆。
“袭人啊,快来,有天大的好事等着你呢!”嫂子热情地拉过袭人,力道大得让她踉跄了一下。
那媒婆眯着一双三角眼,将袭人从头到脚仔细细打量了一番,如同在估量一件货物的成色,啧啧赞道:“果然是好模样,好身段,瞧着就是个宜男旺家的!王员外定会满意!”
“王员外?”袭人心中猛地一沉,有种不祥的预感。
“是啊!”
嫂子拍着手,声音扬得更高,“就是西街那位王百万王员外!家里有良田千顷,铺面无数!虽说年纪是大了些,前头那位夫人刚没了不久,可正房太太的位置空着呢!
你嫁过去,就是现成的员外夫人,穿金戴银,使奴唤婢,不比你在那府里当丫鬟强百倍?”
袭人听得脸色煞白,浑身发冷。
那王员外她隐约听说过,年近五十,肥头大耳,性情暴戾,前头妻子就是被他折磨得郁郁而终。
嫂子竟要将她往这等火坑里推!
“不……我不嫁!”
袭人猛地后退一步,声音因恐惧而颤抖,“嫂子,我……我还想留在家里伺候哥哥嫂子……”
“留在家里?”
嫂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刻薄的讥讽,“你拿什么留在家里?白吃白喝吗?王员外家财万贯,聘礼足足这个数!”
她伸出五根手指晃了晃,“足够你哥哥重新起个院子,再盘间铺子了!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你哥哥一辈子受穷?看着花家断了香火?你这做妹妹的,就这么狠心?”
“我……我可以做绣活,可以帮人浆洗……”袭人泪水在眼眶里打转,苦苦哀求。
“就凭你那点针线,那点力气,能挣几个铜板?”
嫂子不耐烦地打断她,语气斩钉截铁,“这事由不得你!父母不在,长嫂如母!我已经应下媒人了,过两日就下聘!你准备准备吧!”
说完,她不再看袭人一眼,扭身拉着媒婆去商量细节了。
袭人如同被抽干了力气,瘫软在地,眼泪终于决堤而出。
她看向哥哥,花自芳嘴唇嗫嚅了几下,最终在妻子凌厉的目光下,重重叹了口气,抱着头蹲到了一边。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将袭人彻底淹没。
走投无路之下,袭人想起了怡红院,想起了那个她伺候了多年、曾视为一生倚靠的宝二爷。
或许……或许二爷只是一时之气,如今气消了,会念及旧情……
带着这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袭人擦干眼泪,整理了一下身上半旧的棉袄,鼓起勇气,再次踏入了那熟悉又陌生的荣国府。
一路行来,园中景致依旧,丫鬟婆子们见到她,神色各异,有惊讶,有同情,也有幸灾乐祸。
袭人无心他顾,径直来到怡红院。
院内静悄悄的,气氛却有些异样。她刚走到正房廊下,就听见里面传来贾宝玉烦躁的呵斥声和瓷器落地的脆响。
小丫鬟们一个个噤若寒蝉,缩着脖子。
袭人心中一紧,硬着头皮轻声禀报:“二爷……是我,袭人。”
里面静默了一瞬,随即门帘被猛地掀开,贾宝玉站在门口,脸色阴沉,眼下带着青黑,显然心情极差。
他看到袭人,先是一愣,随即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哟!我当是谁?这不是有‘大前程’、‘大造化’的袭人姑娘吗?怎么,你那‘安稳归宿’不要你了?又想起我这‘浑人’这里了?”
这话如同冰锥,狠狠扎进袭人心窝。
她眼圈瞬间红了,强忍着屈辱,福了一礼,声音哽咽:“二爷……奴婢……奴婢是走投无路了……”
她断断续续地将家中嫂嫂逼嫁之事说了出来,末了,泪眼朦胧地哀求道:“二爷,求您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帮帮奴婢……哪怕……哪怕让奴婢回来做个粗使丫头也行……奴婢实在不能嫁给那个王员外啊……”
贾宝玉听着,眉头紧锁,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动。
他毕竟不是铁石心肠,袭人跟了他这么多年,情分总归是有的。
尤其是看到她这般凄惶无助的模样,再想起她往日的温柔体贴,心中那点气恼也散了些。
他叹了口气,语气缓和了些:“你……你这又是何苦……早知今日……”
然而,一想到要为了袭人去求母亲王夫人,贾宝玉心里就打了怵。
前脚刚撵出去,后脚又求着收回来,母亲会怎么想?
那些下人们又会怎么嚼舌根?
他素来惧怕父亲,更畏惧母亲那看似平和实则威严的目光。
况且,他此刻正为晴雯撕画、顶撞他的事心烦意乱,觉得自己这个主子当得憋屈,连屋里的丫鬟都掌控不住。
若再为袭人求人,岂不是更显得自己无能?
内心的懦弱和对麻烦的畏惧,最终压倒了对袭人的一丝怜惜。
他避开袭人充满期盼的目光,转过身,声音变得冷硬起来:“你……你既已出去,身契也拿了,便是自由身。府里的规矩……岂是你说回来就能回来的?我……我也做不了这个主。”
袭人猛地抬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宝玉的背影,那颗本就悬着的心,直直坠入深渊。
她以为,至少……至少二爷会为她说句话,会念及旧情……
“二爷……”她声音颤抖,带着最后一丝希冀,“求您……求您去太太跟前……”
“够了!”
宝玉猛地打断她,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带着烦躁和一丝心虚,“我去说?我去说什么?说我自己撵出去的人,又要请回来?
我这脸还要不要了?你……你还是自己想办法吧!那王员外既然有钱,你嫁过去……未必就不是个好归宿!”
“好归宿?”
袭人喃喃重复着这三个字,看着宝玉那绝情的侧影,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整个人如同被浸入了冰水之中,连心跳都几乎停止。
她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期待,在这一刻,彻底化为灰烬。
原来,所谓的多年情分,在现实的麻烦和少爷的脸面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她没有再哭,也没有再哀求。
只是默默地,对着贾宝玉的背影,深深地福了一礼,动作僵硬,如同一个失去提线的木偶。
然后,她转过身,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离开了怡红院。
这一次,她没有回头。
寒风卷起她的衣角,单薄的身影在偌大的贾府中显得如此渺小无助。
天地之大,似乎已无她容身之处。
绝望之中,一个青衿身影,一个平静而深邃的眼神,浮现在她的脑海。
那个曾两次直言赏识她,许她“安稳前程”的人——曾秦。
那是她最后的,也是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了。
带着破釜沉舟的勇气,也带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敢深想的期盼,袭人拖着沉重的步伐,走向那个她曾经避之不及,如今却可能成为她唯一生机的小院。
曾秦的小院依旧宁静,几竿翠竹在冬日阳光下映着疏影。
当袭人叩响院门时,开门的麝月看到她,眼中闪过一丝惊讶,却并未阻拦,只低声道:“你等等,我去禀报相公。”
不多时,袭人被引到了书房。
曾秦正临窗而立,手中拿着一卷书,闻声转过身来。
他看到形容憔悴、双眼红肿的袭人,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目光平静而温和:“袭人姑娘?何事寻我?”
看着他清澈坦荡的眼神,袭人连日来的委屈、恐惧、绝望再也压抑不住。
她“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泪水汹涌而出,将家中变故、嫂子逼嫁、求助宝玉被拒之事,原原本本,泣不成声地说了出来。
“……举人爷,奴婢……奴婢实在是走投无路了……求您……求您发发慈悲,收留奴婢吧!奴婢愿意当牛做马,报答您的大恩大德!”
她伏在地上,肩膀剧烈地颤抖着,等待着命运的裁决。
曾秦静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说话。
书房里只剩下袭人压抑的啜泣声。
片刻后,他缓步走到袭人面前,弯下腰,伸手虚扶了一下,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起来吧。此事,我应下了。”
袭人猛地抬头,泪眼朦胧中,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就这么……答应了?
没有一丝犹豫,没有半分刁难?
曾秦看着她惊愕的神情,语气依旧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你那兄嫂之事,不必忧心。我自会派人去料理清楚,那王员外不敢再来纠缠。至于你……”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苍白却难掩清秀的脸上,“既来了,便安心住下。我院里虽不缺人伺候,但如你这般稳重贤良、能主事的内助,却是难得。往后,院里的大小事务,你便多费心帮着麝月打理起来。”
他没有许下什么华丽的承诺,只是用最平淡的语气,安排好了她的一切,给了她最需要的“安稳”和“尊重”。
巨大的感激和劫后余生的庆幸,如同暖流瞬间冲垮了袭人所有的防线。
她不再是那个在宝玉面前需要小心翼翼、揣度心思的大丫鬟,也不再是那个在兄嫂家中寄人篱下、任人摆布的可怜虫。
她重重地磕下头去,额头触及冰冷的地面,发出清晰的声响,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
“谢相公!谢相公救命之恩!奴婢……奴婢这条命,从今往后就是相公的了!定当尽心竭力,伺候相公,打理事务,绝不负相公今日收留之恩!”
这一次,她的泪水,不再是委屈和绝望,而是找到了真正归宿的安心与忠诚。
曾秦微微颔首,对门外的麝月道:“带袭人去安置一下,缺什么,直接从公中支取。”
麝月应了声,上前扶起犹自激动的袭人,温和地笑了笑:“姐姐快起来,以后就是一家人了,不必如此外道。”
看着袭人被麝月搀扶出去的背影,曾秦目光幽深。
这怡红院的“贤惠人”,终究还是落到了他的院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