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工坊之内,落针可闻。
所有的目光,都死死聚焦在墨渊手中那把看似朴实无华的混沌弩上,以及测试靶位上那四个清晰无比、边缘光滑如镜的孔洞。
无声的震撼,远比任何喧嚣的喝彩更具冲击力。
碾压!彻头彻尾、毫无悬念的碾压!
用废料库里的边角料,在一炷香的时间内,无需锻炉,无需刻刀,以一种近乎“创世”般匪夷所思的方式,炼制出了一把全方位超越“千变连环神弩”的神兵!
这已经不是技巧的差距,而是维度上的不同!
墨渊捧着混沌弩的双手,依旧在微微颤抖。
他不是在害怕,而是在激动。
那弩身传来的温润触感,内部那浑然一体、简洁到极致却又暗合某种天地至理的结构,以及残留在其上那丝若有若无、令他灵魂都感到敬畏的混沌气息,无不冲击着他固守了数百年的机关术认知。
他毕生追求的“巧夺天工”,在这把“混沌弩”面前,显得如此匠气、繁琐、……落后!
“道……这就是道……”墨渊喃喃自语,眼神涣散,仿佛陷入了某种顿悟与自我怀疑交织的迷障之中。他反复摩挲着弩身,如同最虔诚的信徒触摸着神迹。
周围的弟子们,早已没了先前的愤怒与鄙夷,一个个噤若寒蝉,看向林默的目光充满了难以置信与深深的敬畏。一些年轻弟子甚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仿佛靠近林默都是一种亵渎。
终于,墨渊猛地抬起头,那双原本锐利如鹰的眼眸,此刻布满了血丝,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求知火焰。他不再有任何犹豫,不再有任何矜持,上前一步,对着林默,深深一躬到地!
“噗通!”
随着他的动作,身后那些核心弟子、老工匠们,仿佛被无形的力量牵引,也齐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墨渊……有眼无珠,冒犯大师!还请大师恕罪!”墨渊的声音嘶哑,带着颤抖,充满了悔恨与恳切。这一拜,他心服口服,拜的不是林默的实力,而是他那超越时代的“道”!
林默负手而立,坦然受了这一礼。他知道,对于墨渊这种痴迷技术、性子执拗的老顽固,唯有在对方最骄傲的领域,以绝对的优势将其彻底击垮,才能换来真正的尊重与臣服。
“墨舵主请起。”林默抬手虚扶,一股柔和却不容抗拒的力量将墨渊托起,“切磋交流,各抒己见,何罪之有?”
墨渊顺势起身,脸上再无半分舵主的傲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学生面对师长般的恭敬。他双手捧着那把混沌弩,如同捧着稀世珍宝,想要递还给林默:“此等神物,墨渊……不敢玷污。”
林默却摆了摆手,淡然道:“一件随手之作罢了,墨舵主若感兴趣,留下参详便是。”
“随……随手之作?”墨渊手一抖,差点没把混沌弩掉在地上。周围众人更是倒吸一口凉气。如此神弩,竟只是随手之作?那若是认真起来……
他们不敢想象。
墨渊珍而重之地将混沌弩抱在怀里,仿佛生怕它飞了。他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怀中郑重取出一个物件。
那是一个仅有巴掌大小,通体由某种暗金色金属打造,表面布满了无数细密、复杂到极点的齿轮纹路与微型符文的匣子。匣子浑然一体,看不到任何缝隙或开关,只有一种深邃、古老、精密的气息自然流露。
正是天工分舵舵主信物,机关技术的传承核心之一——天工玲珑匣!
“林大师!”墨渊双手将天工玲珑匣高举过顶,语气无比诚恳,甚至带着一丝哀求,“墨渊愿奉上此匣,只求……只求大师能指点迷津,传授这……这‘道’之炼器法门!我天工分舵上下,愿倾尽所有,供大师驱策!”
他身后的弟子工匠们,也纷纷低头,齐声道:“请大师指点!”
这一刻,什么总阁巡查使的身份,什么武力破阵的威慑,都被抛到了一边。驱使墨渊和这些工匠低下高傲头颅的,是纯粹到极致的、对更高层次技术与“道”的渴望。
林默看着眼前这一幕,心中了然。收服天工分舵,已成定局。
他接过那沉甸甸的天工玲珑匣,神念略微一扫,便感知到其中蕴含的庞大信息流与精妙绝伦的机关锁闭技术。他没有立即尝试打开,而是将其收起。
“墨舵主,还有诸位,”林默目光扫过众人,声音平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传授炼器法门,并非难事。”
众人闻言,脸上顿时露出狂喜之色。
“但是,”林默话锋一转,“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终究是落了下乘。即便我将‘混沌炼器’之法尽数传于你们,以你们目前的方式,又能炼制出几把‘混沌弩’?”
墨渊一愣,下意识道:“自然是倾尽全力,精益求精……”
“倾尽全力?精益求精?”林默打断了他,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墨舵主,你难道没发现,制约天工分舵发展的,从来都不是单一的技术瓶颈,而是你们这套……落后低效的生产模式吗?”
“落……落后低效?”墨渊又是一愣,他环顾四周自己引以为傲的、汇聚了机关城最高技艺的工坊区,有些不服,却又不敢反驳。若是之前林默这么说,他定然嗤之以鼻,但现在……他只能虚心求教:“请大师明示!”
林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迈步向外走去:“带我去你们最大的组装工坊看看。”
墨渊不敢怠慢,连忙在前引路。一众工匠弟子也好奇地跟在后面,想听听这位神秘莫测的林大师,又能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言论。
很快,众人来到一处巨大的厂房。这里正在组装着数具高达五丈的巨型战斗傀儡“金刚力士”。数十名工匠围着傀儡忙碌着,有的在安装传动臂,有的在镶嵌能量核心,有的在调试平衡符文……场面热火朝天,但却透着一股混乱。
一名老工匠负责安装左臂传动齿轮组,他需要反复比对、微调,耗费半个时辰才能勉强装上,还不时需要用锉刀修改零件。
另一名年轻弟子负责铺设能量导管,因为前一个环节的零件尺寸有细微偏差,导致他这边的导管必须临时弯曲才能接上,效率低下,且埋下了隐患。
还有负责总装的大工匠,需要不断协调各个部分的进度,解决层出不穷的兼容性问题,焦头烂额。
“看到了吗?”林默指着这“忙碌”的景象,对墨渊说道,“每个人都是技艺精湛的工匠,每个人都想做出最好的零件,但结果呢?效率低下,资源浪费,成品质量参差不齐,高度依赖老师傅的个人经验。一旦某个环节的工匠不在,或者状态不佳,整个项目就可能停滞甚至失败。”
墨渊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眉头渐渐皱起。他以前从未觉得这有什么问题,工匠不都是这样干活的吗?追求极致,亲力亲为。但被林默这么一点破,他隐隐感觉到,这似乎……确实是个问题。
“大师,那……该如何改进?”墨渊虚心地问道。
林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一旁空闲的工作台前,取过一张绘制符文用的兽皮纸和一支符笔。他笔走龙蛇,迅速在纸上画了起来。
众人围拢过来,好奇地张望。
只见林默画的并非什么复杂阵法,而是一些看似简单……却又完全看不懂的图示。
他先画了一个简单的齿轮,然后在旁边标注了详细的尺寸、角度、弧度、材料要求、误差允许范围等等,极其精确。
“这是……”墨渊有些疑惑。
“标准化零件图纸。”林默淡然道,“同一个零件,无论由谁,在何时,何地制作,都必须严格符合这张图纸的要求。确保它们之间可以完全互换,无需任何修改就能完美组装。”
接着,林默又在另一张纸上,画了一条长长的线,线上划分出一个个工位,每个工位上标注着不同的工序:锻造粗胚、精密加工、符文铭刻、热处理、质量检测……最后汇到总装台。
“这是流水线作业。”林默解释道,“将一件复杂机关的制作过程,拆分成一系列简单的、标准化的工序。每个工匠只负责其中一道或几道工序,反复练习,熟能生巧。前一道工序的半成品,通过传送装置流到下一道工序。这样,不再是一个人追着一件产品跑,而是产品流过不同的人,最终成型。”
他又在流水线的几个关键节点,画上了明显的标记:“在这些位置,设立质量管理点。专职的质检员,使用标准量具,对流经的零件或半成品进行检测,不合格的直接剔除,不允许流入下个环节。确保最终产品的质量稳定。”
最后,林默放下笔,看着目瞪口呆的墨渊和一众工匠。
“标准化,确保零件的一致性,是流水线的基础。”
“流水线,将复杂工作简单化,极大提升效率和降低对个人经验的依赖。”
“质量管理体系,确保最终产品的可靠性与稳定性。”
林默的声音如同洪钟大吕,敲击在每个人的心头:“你们现在这种方式,叫作坊!而我说的这种方式,叫工厂!墨舵主,你的天工分舵,这些宝贵的工匠,不应该被困在低效重复的作坊式生产里,他们应该成为一座强大军工工厂的基石!”
“作……作坊?工……工厂?”墨渊喃喃地重复着这两个陌生的词汇,身体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他死死盯着那几张草图,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着。
他想象着,如果制造“金刚力士”的每一个零件都标准化,由不同的流水线同时生产,然后像溪流汇入大河一样,快速汇聚到总装线……那生产效率会提升多少?五倍?十倍?甚至更多?
他想象着,因为零件的标准化和互换性,维修和后勤保障将变得何等轻松!
他想象着,因为质量体系的把控,出厂的产品将不再有良品率的问题,每一具傀儡,每一把弩箭,都将拥有稳定而可靠的性能!
这……这简直是颠覆性的理念!这不仅仅是技术的升级,这是生产方式的革命!
“妙啊!妙啊!!!”墨渊猛地一拍大腿,激动得满脸通红,胡子都翘了起来,“大师!林大师!您真乃神人也!这……这‘工厂’、‘流水线’……这思路,简直为我机关术打开了一扇新的大门!不,是砸碎了一堵旧墙!”
他身后的那些老工匠,最初还有些迷茫,但在墨渊的点拨和自身经验的印证下,也很快明白了其中蕴含的巨大潜力,一个个激动得不能自已,看向林默的目光,充满了崇拜与狂热。
“大师,我们……我们真的能建成这样的‘工厂’吗?”一名核心弟子颤声问道,眼中充满了憧憬。
林默微微一笑,目光看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机关城的穹顶,看到了更广阔的未来:“单凭天工分舵一己之力,想要完成全面的升级改造,难度不小,尤其是在高端材料、能源供应和大型基础设备方面。”
他话锋一转,语气变得铿锵有力:“但,若待我整合暗影阁,汇聚更多资源,便可全力支持天工分舵进行技术升级与产业改造!届时,这里将不再是区区一个分舵工坊,而是为我们未来‘混沌神国’源源不断提供神兵利甲、战争傀儡的核心军工基地!”
“混沌神国?军工基地?”墨渊和众工匠呼吸一滞,只觉得一股热血直冲头顶。他们仿佛看到了一个波澜壮阔的未来,看到了自己亲手打造的钢铁洪流,在一个强大神国的旗帜下,横扫八方的景象!
那是一个工匠所能想象的,最极致的荣耀!
“噗通!”墨渊再次跪倒在地,这一次,是五体投地的大礼!
“墨渊,携天工分舵全体,愿奉林大师为主!从此以后,唯大师马首是瞻,刀山火海,万死不辞!愿为我‘混沌神国’之伟业,效犬马之劳!”
“愿奉林大师为主!万死不辞!”
震耳欲聋的宣誓声,在巨大的工坊内回荡,充满了狂热与坚定。
这一刻,林默不仅收服了天工分舵的人,更彻底收服了他们的心!这份忠诚,源于对“道”的敬畏,对更高技术境界的追求,以及对共同开创未来的无限憧憬!
林默伸手将墨渊扶起,沉声道:“好!既然如此,我便留下初步的改造规划。墨渊,你即刻组织人手,先从最简单的标准件开始试行,摸索经验。同时,利用现有技术,优先生产一批改进型的制式装备,以备不时之需。”
“是!主上!”墨渊激动地应道,已然自动改变了称呼。
林默又交代了一些细节,并将那几张草图留给了墨渊。墨渊如获至宝,小心翼翼地收好。
安排妥当后,林默不再停留。他带着天工玲珑匣这第一枚信物,在墨渊及全体天工分舵成员无比崇敬的目光注视下,转身离开了机关工坊,奔赴他的下一站。
沉重的金属城门再次开启,又缓缓闭合。
墨渊站在广场上,望着林默消失的方向,久久不语。他手中紧紧攥着那几张轻飘飘却重逾山岳的草图,胸膛剧烈起伏。
一名亲传弟子忍不住上前,低声问道:“师尊,我们……我们真的要按照那位林大师说的做吗?那些‘工厂’、‘流水线’……听起来太过匪夷所思了。”
墨渊缓缓收回目光,看向自己待了数百年的、嘈杂而“忙碌”的工坊区,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但随即被无比的坚定所取代。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这旧时代的空气彻底置换,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清明与力量:
“传令下去,即日起,天工分舵进行生产改制试点!”
他顿了顿,抬头望向暗影阁总阁方向的天空,意味深长地,对自己的徒弟,也是对自己说道:
“暗影阁的天……”
“要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