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良辰绛服银屏暖,吉日琼筵画障开。

紫绮应从天上织,绿罗新向月中裁。

贾府午宴已开,人们先是集体恭贺了皇帝万寿、主人千安,然后便自由施展口舌,互相推杯问盏起来。今日盛会,朝内高官云集、京外要员齐赴,如此难得的碰面和熟识机会,有心人是不会浪费的。特别是上座的诸位贵臣面前,纷纷排起了长长的敬酒队伍,愿站立等候半日以求一刻言语者,数不胜数。

“贾公啊,想不到你我二人,最终还能成为亲家!”皇帝司马炎乐呵呵得笑着,身体微微向左前方倾斜,亲昵得对咫尺之遥的贾充说道。两个人有近二十岁的年龄差距,这对子女却恰好是正当适婚年纪,真是巧合之极、天作之合。他的语气里,还带着许多更深的含义。

“老朽深受本朝宣帝、景帝、文帝之厚恩,小女又能够嫁与太子为妃,真乃是无上的荣幸!”贾充揉着眼睛,当真挤出几滴眼泪,先是讨好和谄媚,继而暗藏表功之意得垂首自辩道:“尤其是先帝病逝之前,拖着老臣的手郑重交代,让我为继续陛下尽忠。至今想来,仍然追怀感慨不已!”

“是啊!记得当初父亲在病榻上说,‘知汝者贾公闾也’,命我像蜀汉尊敬诸葛亮一样对待你。贾公,当今所有的朝臣之中,为我大晋的天下尽力最多者,非你莫属也!”果不其然,心软且感性的司马炎,立刻想到对方的很多好处来,语气顿时柔和诚恳了许多。毕竟他能够被立为晋王太子,贾充以及山涛、何曾、裴秀等人一样,都是出力甚多的,而且此人还是司马家的头号忠犬。想到之前还因为弟弟齐王司马攸的事曾怀疑其忠心,几乎要将其发配去西北苦寒之地戍边,司马炎顿时觉得有些惭愧。

“陛下实在是言重了,臣愧不敢当!”贾充用衣袖擦了擦眼泪,很快就从席子上起身跪倒在地,向年轻的主人摇尾乞怜。他投靠司马家多年,几乎是看着这位皇帝长大的,深知其性格是吃软不吃硬的,懂得如何对症下药。趁着这个机会,他要彻底赢回对方的信任。

“快快起来!朕说你当得起,你就当得起!来,且与朕痛饮一杯!”见此情形,司马炎愈发后悔,柔声安抚、亲自敬酒,并示意左右将对方搀扶起来。毕竟跪在眼前的,可是父亲司马昭留给自己的嫡系心腹,也是他现在为数不多的贴心人,不能过度摧折。

“谢陛下!”贾充装出感激涕零的模样,仰着头一饮而尽。接着他又揉着红色的眼眶,继续下一步对策,叹着气道:“当初王沈早卒,去年裴秀亦死,其实老臣也到知天命的年纪,眼看着时间也不多了。能够辅佐陛下三代人,这份殊荣我一直万分感激,可现如今太子也大婚成人,心中不禁又多了一份奢望。如果陛下允许的话,我也愿意列为太子的属官,尽心尽力得辅佐这第四代圣君!这样的话,老臣即便明天死了也甘心呐!”

“好啊,贾公有此忠心,朕岂会不答应?回宫后我就下旨,给你加一份太子太保之职。”司马炎闻言大悦、喜上眉梢,忍不住提高了音量大声答复道。当朝的尚书令,愿意主动表态加入太子属官,并直接表态太子会是未来的“第四代圣君”,这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政治支持。

“万岁!”贾充非常配合,以更高的音量大声三呼。

“哼!”居近的任恺、张华等人,悄悄嗤鼻。

带着得意的笑容,司马炎的目光延伸到右侧的不远处,扫视了眼他昔日最大的竞争对手,也是如今太子的最强挑战者,同父同母的亲弟弟齐王司马攸。只见后者正和其妻贾褒,互相调笑着喂着瓜果,仿佛压根没听见似得,对这边的事情无动于衷。司马攸英俊活泼、举止爽利,在人群中一贯很有亲和力,贾褒则很像其母,是个贤良温和、雍容美丽的女子。二人不仅是郎才女貌的一对,而且深得满朝文武之心,向他们敬酒问安的人络绎不绝。

既嫉妒又失望的司马炎,把目光重新收回到近处,看到自己那愚笨迟钝、身躯肥胖的太子司马衷,木讷呆滞得坐在席位上一动不动,甚至连嘴巴都半张着像个百分百的痴儿,就忍不住暗暗摇头。也难怪群臣们私下动静那么大,他这个不成器的孩子实在是不争气,没有半点人君之相,和齐王相比差得太远。可是他又能怎么办呢?剩下的几个皇子仍远未成年,皇后杨艳又尤其疼爱这个笨子,他更不会舍得把帝位让予旁系。

“贾充的女儿这么多,怎么偏偏是轮到这个最黑最丑的嫁给太子!”在看了眼太子旁边的贾旹(南风)之后,司马炎岂止是摇头那么简单,直接是深深皱起了眉头,默然在心中抱怨道。他当然知道所谓的政治婚姻,是不可能各项条件都上佳的,然而门阀世家的子女经过几代的基因筛选,大多数都长得眉清目秀,起码能养得白白净净。长得如此丑陋且黑短的,实属少见。

贾充是何等人物,最擅长的就是察言观色,自然从皇帝那些细微的举止变化中,感受到了其心态的起起伏伏。可是他斟酌半天,还是没敢去插科打诨,毕竟他的心里很是清楚,这个女儿的容貌不仅不是缺点,反而可能算是“长处”。其全盘继承了郭槐的凶暴和善妒,甚至犹有过之。

带着同情的目光,贾充也扫了眼未来的女婿司马衷,轻轻地叹了口气。但愿这个痴笨的太子,能够傻人有傻福得过下去,别被折磨得像自己一样凄惨。他这么大的年纪,本来好不容易和郭槐生出两个儿子,却因为郭槐瞧见他和乳母谈笑对话,狂妒之心发作杀死了后者,使得儿子们过度惊骇、伤心夭折。所以他抛弃礼义廉耻,辛苦挣下来的这份家业,今后都没有人可以继承。想到这,他心中的苦闷程度,远远甚于皇帝。

“南风!”司马炎终究没忍住,和颜悦色得呼贾旹小名。

“啊?”正得意忘形的贾旹,被喊得很惊愕。

“陛下召唤你,这是什么反应?我平阳贾氏是这等家教吗?”见此情形,贾充抢先拍着桌案教训女儿,以防被有心人抓住把柄告状。可他得到的,是女儿满不在乎的一瞥。

“咳,咳!”护女心切的郭槐,瞪了丈夫一眼。

“她还年纪小,无妨。”司马炎摆摆手道。

“小女南风在此,不知陛下有何吩咐?”贾旹到底还是知道轻重,慢腾腾得从席位间挪出来,朝着御座的方向施了一礼。因为父母双方的家世都很显赫,她自小养成了目中无人的性格。

“呵呵,南风啊,汝嫁给正度(司马衷的字),今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简单对话后,司马炎瞬间意识到对方的强势,愈发担忧起太子的将来,觉得更有必要加以训诫了。可考虑到贾家的地位,他迅速斟酌了语气轻重,和蔼得笑着道:“中原礼乐,男女皆通,你亦不可轻视学问。比方说汉代班昭的《女诫》,就可以闲来没事的时候多读读。今后你作为太子妃,不仅要尊敬他,而且要辅佐他,相携并进才是啊。”

“哦。”贾旹答得很简短、也很干脆,让皇帝有点说不下去。说此人不听训吧,她其实口头允诺了,倒也是不违逆圣意。说此人听话吧,可她回答得云淡风轻、面无表情,似乎丝毫没往心里去。

“南风,也休要全听陛下的!”正当这时,皇后杨艳也笑呵呵得插话进来,有意关照拉拢这位新媳妇,握着皇帝的手调侃道:“什么‘三从四德’,其实是汉代以来的荒唐混账话,不值一提。创世的固然有伏羲,可难道就没有女娲了?男女如阴阳,生来就是平等的,只不过各有所长而已。”

“嗯,还是皇后说得对!”司马炎反握其手,点头称是。

“小女记下了!”这话贾旹明显听进去了,还很赞同。

“当然了,学问还是需要学的,否则如何明辨是非、端正言行呢?班昭的文章过于死板,没什么好看的。不过眼下宫中的确有位难得的才女,还比你长不了几岁,汝等有机会应该多切磋探讨,增进见识。”杨艳也是个说话很有进退的人,看到前话奏效开始引入后文。

“哦,是谁?”贾旹不禁有点好奇。

“她叫左芬,年方十九。”杨艳答道。

“啊呀,对对对!”话说到这份上,司马炎才猛地一拍脑袋,想起来宫中竟然还有这号人物,附和着皇后嘿嘿直笑。为了防止被取笑,他又急忙补充道:“此女才思敏捷、辞对清华,堪称百年难有的女中奇才。但凡有需要写作赋颂之时,她都能够顷刻间挥笔写就,虽老博士都赞叹有加、不能及也。”

左芬(考古墓志认为真名是左棻,《晋书》成书太晚可能错误,存疑),字兰芝,齐国临淄人,其父是弋阳太守左雍(同理,墓志记载为左熹,字彦雍。《晋书》记载是此名)。左芬及其兄长左思,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就已经声名鹊起,就连皇帝都多次听闻,这才纳其入宫,以附庸风雅。

然而问题在于,左思、左芬兄妹有个致命的缺憾,那就是“貌寝口讷、丑悴不堪”。在京城人的眼中,和号称“连璧”的潘岳、夏侯玄形成鲜明的对比,甚至常常因为丑陋在路上被人当街耻笑。因此,左芬就算靠才华进宫,却始终得不到司马炎的任何宠爱,只是居于“薄室”这等杂乱的所在,连面都见不了几次。唯独皇帝需要撑面子的时候,例如佳节庆典、内臣朝贺、外国进贡,就会迅速唤来这个御用的“花瓶”(仅指文学方面),写上几篇漂亮的诗赋应景。所以此刻若不是皇后提醒,司马炎还真想不起来后宫有此人。

“难道陛下和皇后说的是,那位有‘班婕妤再世、蔡文姬重生’之称的临淄左芬?”贾充不失时机得加入话题,作出惊讶且仰慕的表情,环顾着左右恭维道:“如此绝世少见的女才人,也唯独有陛下这等才学深厚、家传儒学的开国帝王才能拥有啊!”

“是啊,是啊,陛下宏德大才!”“女才配男主,犹如皓月攀日辉!”“河内司马,家学深厚,才能折服如此才女!”其他的朝臣们闻声点头,带着极其夸张的表情,纷纷附和。就连呆滞坐着的太子司马衷,都被这副阵仗所影响,傻乎乎得无声朝着帝座拱了几下手。

“诸卿过誉了,呵呵呵!”司马炎笑得如同盛开的海棠花,左手慢条斯理得捋了捋胡须,右手朝着众人挥了挥,好不得意。他之所以娶了这么个丑陋无比的妃嫔来,虽然平日里碰都不碰一下,可为的不就是这种偶尔的虚荣感吗? 至于左芬的人生命运如何受到影响,则根本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只可惜这位女子实际地位低下,今日的宴会根本没有资格陪同来,否则的话现场令其作赋写诗,他的脸面就更涨了几分。

“陛下,左芬的那位兄长,写过《齐都赋》的左思,今日也在宴会的会场。他固然没有什么官职,可我顾念他的文采卓绝,且按理也是帝亲,特意命人也将他请来赴宴了。只是身份低微,现在应坐于下首。”正当此时,杨艳仿佛丈夫心里的蛔虫,细声细气得提醒道。她是个非常精明强干、顾虑周详的女子,常常能提出并执行许多皇帝漏忘的事,否则也不会这么受后者宠爱。

“哎呀,那真是太好了!左右,快快去把这个‘左思’给请来!佳期盛会,岂能不邀他做个诗赋?”虽然皇后已经是提醒到各个细节了,可司马炎念叨这个名字的时候,还是有点生疏和别扭。

没过多久,在众人期待的目光中,侍卫们果然把左思给唤了过来。此人长得的确是矮小萎靡、丑陋不堪,驼背之余还有点斜眼,这是因为他“不好交游,惟以闲居为事”的习惯所致,用后世的话来讲就是极其“宅”。他平日里写就的文章,固然是令人耳目一新、赞赏不已,然而真人走到眼前的时候,许多慕名的读者却开始摇头嫌弃,有点接受不了这种反差了。此情此景,犹如唐末的罗隐见宰相女,又似中唐的裴度过天津桥,因相貌而深遭轻蔑。

“咳。”司马炎同样是嫌恶难言、难以开口,场面很是尴尬。

“噗嗤!”从期待变成失望的贾南风,直接掩口偷笑。

“太冲啊,最近是否有新诗写成?”杨艳连忙帮着解围。

“禀皇帝、皇后,思赋闲无用、蹉跎京洛,无聊时当然会写一些诗句。比如说最近,就新得一首《咏史》,专写汉朝的事情。”从众人的言行神态中,左思已经感到了那种鄙夷和不屑,心中的忧愤之心更甚。他所谓“赋闲”,其实就是暗暗说自己才能得不到施展,在当面抱怨。

“哦?”杨艳敏锐地察觉到,不再追问。

“汉朝?那岂不是非常应景嘛。本朝圣君在位,有刘彻之武功,兼刘恒之文治,赫赫雍雍,颇为相似。”不长眼的人总不会缺。正当杨艳准备冷处理这件事时,以谄媚着称的中书监荀勖忽然冒了出来,笑嘻嘻地夸赞道。他看到皇帝本就有卖弄的心思,所以顺水推舟。

“是极!”左思也笑了,却笑得十分诡异。

“左思,你的妹妹今日不在场,朕感到十分遗憾。你不妨就把新作的这首《咏史》,为大家朗诵一遍,以助酒兴吧。”司马炎也没有察觉到异常,反倒是在贾充、荀勖等近臣的吹捧之下,吩咐对方念诗。

侍卫们开始维持秩序,在场的人群逐渐肃静下来,包括坐在极下方谈话的张轨和刘卞,也顺着众人的目光看向前方。左思这个人的名气,其实在场许多人都是有所耳闻的,只是见面的尚且不多。而这个素来耿直刚烈、毫无顾忌的家伙,准备给皇帝和群臣们送个印象深刻的见面礼。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左思开始高声吟诵。

“不错,很有意境。”司马炎不懂装懂,含笑鼓励。

“以彼径寸茎,荫此百尺条。”诗句开始进入高潮。

“这是多子多福之喻!”荀勖向皇帝讨好道。

“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左思的声音忽然高亢。

荀勖的脸色顿时僵住,贾充更是惊愕愤怒。

“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左思开始扫视在场的公卿。

老太傅郑冲不住地咳嗽,大将军陈骞掷下了筷子。

“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诗句开始进入首尾总结。

在场所有的公卿世胄、门阀子弟,脸色都非常难看。

“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左思念完后,一振衣袖。

群臣表情各异,只有粗重的喘息声,万马齐喑,一片寂静。

就连刚刚从牢狱之中解脱的张轨,听到这都觉得不可思议,深深佩服左思的勇气。这不仅是当面辱骂所有的权贵,甚至说是批评皇帝啊!“金张”是指代汉朝的金日磾﹑张安世,这两个家族子孙七世荣显,是比喻现在各大豪族门阀子弟对官职的垄断,即便再无才能也能当“珥貂”的贵臣。“冯公”则是指汉朝的冯唐,即便有能力却没有贵人赏识,蹉跎到九十余岁都不能被重用,这是比喻左思自己和现在的寒门子弟。这几条立意鲜明的诗句读出来,譬如震耳的弓弦一样,令群雁为之惊讶忘飞。然而张轨没想到的是,此事仅仅只是个开始。

“我说左思啊,你做的这些诗句,说得也太夸张了吧?今日大晋之隆,昨日强汉之盛,些许人才偶尔被埋没是可能的,却绝不会是普遍现象。”半晌,头痛不已的中书监荀勖,只能勉强挤出笑容打圆场。毕竟左思诵诗这件事,是他推波助澜弄出来的。

“荀监不要误会,这只是咏史诗而已,可没有谈及其余啊。本朝绝对是公平选才、量能授官,根本没有金张那种现象的存在。”左思嘿嘿一笑,轻描淡写得回答道,反正他并没有直说任何现状。后世唐诗喜欢“以汉喻唐”的这种咏史风格,其实最早就是从他这里发源的。

“左太冲啊,你可别吓着荀监!”一贯嫉恶如仇、快人快语的侍中任恺,看了好半天热闹后仍不知足,笑容满面得调侃道:“不过你下次再写咏史,可以换着写写秦朝嘛。什么指鹿为马、说黑是白、以丑为美,都可以讲讲。哦,对了,赵高是秦朝的‘中车府令’,却不是‘中书令’,荀监肯定不会误会。”

“好啊!”左思瞬间明白其中寓意,相视一笑。

“你,你说什么!”荀勖本来就有点气恼,听到任恺这番故意排挤的话,顿时气得拍案而起,拉起袖子气呼呼得指着对方质问。不光是他,作为其政治盟友的贾充,以及越骑校尉冯紞,当然还有其兄长太尉荀顗,连带着许多爪牙鹰犬,都对任恺怒目而视。

“哈哈哈哈!”任恺完全不害怕,反倒乐在其中。

这番话就牵涉到当初立太子妃这件事了。那时原本有两个人选,除了这位贾南风以外,还有一个是时任菑阳县公、征北大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幽州刺史、护乌桓校尉的卫瓘之女。和贾充相比,卫瓘的权势并不弱多少,而且深得司马氏家族的信任,是出镇地方掌兵的权臣,也是个优质选择。而且其实二女的对比很明显,就连皇帝自己都说,“卫氏种贤而多子,美而长、白;贾氏种妒而少子,丑而短、黑”。然而就是荀顗、荀勖、冯紞这群佞人,像苍蝇般围绕在皇帝身边不住劝说,声称贾南风是“当世绝美、才德无双”,最后力捧其上位。可是任何人心底都清楚,这是晋代版的“指鹿为马”。

“皆是戏谑之言,何必动怒呢?荀监不是赵高,这是显而易见的事情嘛,否则他岂不是早就在宦官队列了?哈哈哈哈!”河南尹庾纯上前劝架,可明显有所偏向,端着酒杯来到了前方站定。他的性格和任恺类似,上次力荐让贾充去戍边的事,就是他们俩联合提议的。

“老朽,胡说什么呢!”荀氏兄弟气得咬牙切齿。

“哼!老兵的子孙,走到这里来作甚?还不退下,这里是我贾充的府邸,不是汝等鼓弄口舌的地方!”作为主人翁的贾充,吹胡须瞪眼得敲打着食案,驱赶着这个闹事者。这也是意在讥讽,因为庾纯的祖父庾乘,只是个县衙门卒、学馆佣工,低微至极。

“哦?瞧这景象热热闹闹,我一直还以为这里是个市井呢!多亏贾公提醒,这才明白过来。”庾纯并不动怒,立即就以牙还牙、反唇相讥。因为据说平阳贾氏的祖先,原本也不过是当地一个卖布的商人,发家之后子孙才得以读书做官。其实每个家族都如此,世上岂有天生的贵胄呢。

“你!”贾充气得浑身发抖。

“嘿嘿嘿!”很多人在低头偷笑。

“我说,左思啊,其实你也可以写写汉代的‘跋扈将军’梁冀。身为人臣,却毒杀汉质帝刘缵,世间岂有如此悖逆的事情!”眼看皇帝无动于衷、无意阻拦,任恺借着酒劲、壮着胆子,开始嘲讽起主人翁贾充来。双方的争执和分歧,已经持续了许多年了,是无法维持片刻和睦的政敌,人人皆知。

“是!”左思并不怯场,高声答应。

“任侍中!”贾充从牙缝里蹦出几个字。

“来,喝酒,喝酒。大家只是热闹谈论,绝对没有其他的意思。”任恺还不至于莽撞到那种地步,顾虑到皇帝还在场,发泄了怨气之后就开始打着圆场,向贾充遥敬了一杯。

“你给我说清楚,谁是梁冀?”贾充却不肯罢休。

“哈哈哈!”醉意十足的庾纯,呛洒得一地都是酒。

“有何好笑的?”贾充犹如恶虎,回头威慑全场。

“笑你的明知故问啊,贾充。”庾纯抹了抹嘴巴。

“你说什么?”贾充换了目标,一步步怒目走向对方。

“贾充!天下汹汹,由尔一人!众目睽睽之下,你还装个什么糊涂?”庾纯并不示弱,挺着胸膛迎了上去。他只是个区区郡守级别的河南尹,年纪也到了五十八的高龄,却还是保留着一腔青年热血。别人不敢说的话,他偏要说;别人不敢惹的事,他偏要惹。此时此刻,在场所有人都开始害怕了。

“我辅佐数代圣明的君主,制定法律、荡平巴蜀,究竟是有何罪过,让天下为我而汹汹呢?”贾充带着满心的怨恨,不光是对着庾纯一人,也是想对所有骂他“奸佞”的人进行反问。

“嘿,都到这时候了,你的脸皮依然还厚得能撑住,真不愧是毫无廉耻心的贾充啊。行,既然你问了,那我不妨直说。”庾纯同样是环顾全场,甚至朝着皇帝的方向笑了笑,然后顿顿神吸了口气,冷眼直视着贾充,忽然厉声问道:“高贵乡公何在?”

“啊?”贾充怒意尽去、张着嘴巴,吓得连连倒退几步,在几个同僚的搀扶之下,才勉强站定,犹自惊魂未消。当初为了讨好司马昭,他作为魏国大臣却指使成济弑君,使得时任魏帝、高贵乡公曹髦横死街头,这是千年未有的恶劣事件。时至今日,贾充还往往在噩梦之中,看到曹髦来索命。

原本还在低声争执的双方大臣们,瞬间酒醒了。

“哐当!”任恺也被吓着了,赶忙瞧向御座,酒杯摔倒在地。

事到如今,喜庆的婚宴闹成吵架的菜市,就连一贯以“宽恕之术”御下的皇帝司马炎,都不能够装聋作哑了。平日里,那些各有派别的贵戚朝臣们互相争斗,他是看在眼里、大事化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毕竟自己的威望是来源于父祖辈,压不住这些开国元勋。所以即便任恺那样暗中批判“司马昭弑君”这件事,他尚且还能够当做没听见并遮掩过去,况且那件事从道德礼法来说本来就不地道。可是庾纯这个老夫子,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说出来,那性质就完全不同了。不予处理的话,便是君威不振、帝统遭非。所以司马炎缓缓放下酒杯,面色平静得扫视众人,斟酌着该怎么办。

“陛下!庾纯荣官忘亲,恶闻格言,不忠不孝,非议先帝,宜除名削爵土!”抢在皇帝发话之前,司徒石苞猛地拍案而起,率先陈奏道。他是司马师而非司马昭的心腹,前几年因为皇帝的猜疑被免去都督淮南的军职,甚至差点被以谋反之罪诛杀,所以现在特别急于表忠邀功。

“宜加放斥,以明国典!”“当行诛杀,以警宵小!”在石苞的倡议之下,不少臣僚纷纷跳出来指责,个个说得义愤填膺。这件事确实闹大了,就连事主庾纯自己,在情不自禁、脱口而出的时候,都立即感到了后悔,可是覆水难收。在众人的指责声中,庾纯长叹一声,等待处分。

“既如此,朕。”司马炎非常满意,准备下旨。

正当这个时候,左手边的亲贵丛中,年轻英俊的齐王司马攸忽然冲了出来,向御座上的兄长鞠躬作礼,却不跪拜。他身躯高大、英俊挺拔,仿佛一棵参天大树似得,将受宠若惊的庾纯给护到了身后。看到他的动作,刚才还积极表态的群臣们,大多数都急忙住口。

“陛下,臣弟以为,这是醉酒之言,不值得加以处罚。庾纯向来是酒量很小,今天因为开心过度而喝过了,口出狂言必是无心之失。不妨加以宽宥,以彰显圣朝的容人之量。”司马攸笑得非常和蔼,在说话的同时环顾左右的群臣们,显得自信满满、风度翩翩。

“桃符(司马攸的小名),你可知道,他说的话是对先帝的大不敬!这种事还能宽宥吗?”司马炎十分震惊,没想到这种牵扯到家族名誉的事情,弟弟仍然敢于和自己作对。

“要是非得加以处罚的话,我也有个主意。庾纯是当世儒宗,可以撤掉河南尹的官职以稍作处分,改任‘国子祭酒’并加个匹配今日品轶的兼职。”司马攸早就料到这个答复,这时才给出真正的腹案。其实国子祭酒不仅品位不低,而且能够管教后进学子,反倒像是升官了。

“当什么‘国子祭酒’,难道去教导全天下的人,我贾充是个弑君的奸佞吗?”贾充的心中愤懑不已,可是咬紧了嘴皮不敢说话,只能求助得望向皇帝。这位大女婿偏帮外人、敌视自己的举动,他其实并不意外,这是因为他明确了扶持太子的立场后,本就预计到的。

司马炎眯着眼睛、不动声色,在等待着更多的人跳出来。

“老臣刚才说得快了,其实还想说的是,喝酒过量容易使人说胡话,这在军中是常有的事情,我往往不加责罚。陛下,齐王说的很有道理。”石苞咳嗽一声,紧跟着司马攸的步伐出席,跪倒在地为庾纯求情。他这招变脸来得太快,却是很多人预料得到的,毕竟他是司马师的嫡系心腹。

“请陛下宽宥!”“请陛下宽宥!”满座的公卿贵臣、王侯将相,竟然绝大多数都转换了口风,甚至果断站到了司马攸的身后,数目远远多于刚才提议处罚者。这其中,既有扶风王司马亮、汝阴王司马骏这些宗室勋贵,也有太傅郑冲太、保何曾这些“八公”重臣,还有秦州刺史向雄、豫州刺史王浑这些地方实力派,以及光禄大夫郑袤、太仆刘毅这些中高级朝臣,更别说宗正卿甄德、博士曹志这些中层官员,甚至还有中护军羊琇、中书令张华这种司马攸自己提拔重用的铁杆心腹。当然了,除了司徒石苞之外,大将军陈骞等等昔日司马师的心腹,也旗帜鲜明得站在了齐王司马攸这边。

“呵呵。”司马炎冷眼扫视着庞大的求情团队,久不言语。光从眼下来看,现在在这件事上敢于站在他这边,维护处罚决定的,也唯有世人所谓“奸佞之徒”的荀氏兄弟、贾充派系等少数官员,甚至其中还没几个人敢于为此事发声争执。别人都说他喜欢谄媚奸佞之徒,可除了这些人之外,他又能依赖谁呢?

司马攸负手而立、充满自信,脸上带着标志性的微笑。

“这位齐王的威风,甚至比皇帝还要多几分啊!”坐在老远处的张轨,目睹着眼前这副奇景,啧啧感叹道。他在京城待得并不久,对皇帝、齐王这对兄弟的恩怨缺乏了解,眼看着前方的群臣们大多数都慌忙起身求情,乌泱泱得遮蔽住自己的视线,当真是人山人海。

刘卞神秘一笑,拍了拍后生的肩膀,有意提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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