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曜当空,黑云卷地,乌水河畔的守军早已陷入苦战。
因为刘猛的示弱之计,原本人数众多的晋军,被牵扯分割为首尾不相及的三股,各自遭到匈奴精锐的埋伏截断,无法互相救援。天知道那些落魄逃亡的流寇,是怎样组建出如此庞大的骑兵军队,在此刻忽然就杀将出来,可现在谁也顾不上思考。倘若按照原本的大阵,步骑兼备、人数齐全的四万五千晋军,即便是受到突然袭击,也是不会轻易战败的。可就是骄傲和自信,让他们被吸引分散为相对弱小的三处,犹如捏紧的拳头放开作个个手指,是根本无法抵御强敌的。现如今,他们要为主帅的傲慢轻敌而付出代价。
留在乌水河畔匈奴营地的,是两个缺乏训练的并州军,拢共才一万士卒而已,且均为转移缓慢的步兵。而更大的包袱在于,监军何桢、并州别驾郗隆等所有出征文官,当然包括洛阳纨绔们及其随从,两千人的非战斗人员需要保护,其中甚至还有不少女子。这些人除了惊呼之外,还漫无目的地四处乱窜,反倒造成了更大的混乱。幸赖他们大多数是在营地附近游荡,可以尽快撤入其中,凭借匈奴人的马车和帐篷躲避。短暂的“胜利”没过多久,攻守之势已变。
列阵不及的并州军,被奔袭而来的骑兵打了个措手不及,稍有接触就一败涂地,后者的人数约有两万之多,打着黑旗、穿着黑衣,乌泱泱的阵型比河水壮观多了。深受贫苦和压榨的边地军人,个个面黄肌瘦、精神萎靡,是难以和有备而来的敌方作抗衡的,尤其是在散兵游勇的状态下。可是很多人还是凭借自己的决心和勇气,尽力挥舞着兵刃就地顽抗,虽未造成多少伤害,却成功拖延了不少时间。要等到半个时辰后,营地外的晋军才会被解决干净。
当此之时,张轨混杂在人群中,一步三回头地飞快往营地中心窜,他并非是想要反抗,只是斟酌逃避路线而已。世上本不会有什么神迹,他只是个从征的低阶文官,和并州士兵也素来无接触,不可能有所谓的“登高一呼、应者数千”那种神奇举动,凭借三四个人也逆转不了胜负大势。身为“张敖”的经历告诉他,只要活下去就有希望在,屡败屡战的刘邦就是很好的例子,形势不利、保命要紧,逞匹夫之勇的徒死无益。
“该怎么办,如何御敌啊?”在侍从簇拥下的何桢,急得都要哭出来,频频扭头回望道。他已经瘫软地没有力气,是被几个卫士联合架着,才躲到营中来的。太过夸张且迅速的风云变幻,已经彻底摧残了他的心力。
没有人敢于接茬,他们低着头互相使眼色,三缄其口。其实从洛阳出发开始算,但凡何桢听得进任何一个军中宿将的劝,情况都不可能至于此,最多是遇到挫折、不能获胜罢了。可胡奋被鄙夷、路蕃被训斥、李仁被无视、牵招被冷置,这位何监军心心念念就是早日打完这场“实力悬殊”的仗,哪怕付出不值当的伤亡代价也可以,只为讨皇帝的欢心一笑。当初谁也不敢再多说什么,才最终走到这个凄凉的地步,夫复何言。
“大军遭遇这般惨败,我该怎么向天子交待?”事到如今,何桢仍然是挂念着皇帝的喜怒,对着南方的天空无力哭嚎,为自己的性命和前途而深深忧心。而就在眼前的营地外,那么多的晋军将士在竭力顽抗,那么多的伤亡者倒卧在地,他却全然无动于衷、视若未见。
“只要追击残贼的各军回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率先安慰主帅的,乃是他的好儿子,出任兵铠令史的何勖。这位二世祖心思单纯,咬着牙故作坚强,认为敌军只是搞了个小型的尾部偷袭。
“对对对!”“右军、骁骑必定会发动反攻!”“并州诸军和义从马上就会回来!”听到何勖这么说,从事中郎贾遵、员外主簿王琛、文书佐华昀等人连忙附和,口气坚定无比,增强了主帅的信心。
“但愿如此。”何桢长吁一口气,稍有期待。
然而这个说辞,即便是陈述者也不敢相信。叛军既然是早有埋伏,怎么可能单独来围攻自己这些人,而不对付追击的晋军呢?别说后者会不会回援,就是能否看到后者归来,尚且存疑。现在官员们在大难之下派系分明,洛阳人在找借口安抚主帅和自己,并州人则都在沉默不语。
“唯今之计,起码想想怎么对付外面的贼寇,拖延个一时半载!否则的话,就算他们能够追兵回师,见到的也是我们的尸体!”并州别驾郗隆,冷冰冰地提醒道。他的心中很是恐惧且无奈,本以为是顺便来沾点军功,没想到落得这般下场,其烦闷可想而知。
正如郗隆所言,叛军正在营外屠杀抵抗的晋军,局势撑不住太久。敌人还是非常狡猾,没有急于攻进环境复杂的营地,而是先踏马肃清外围,目前顶多是乱射些羽箭进来。因为现状很明显,躲入营地的晋军是瓮中之鳖,哪里也去不了,不如先消磨下士气再说。
“游从事,你熟悉军务,快想想办法啊!”何桢转而问道。
“我,我!”游昼闻言愕然,他只是个半吊子。
“快!”何桢正似溺水者,抱着希望催促。
“不如,火牛阵?”游昼环顾四周,一拍脑袋。
“火牛阵?”众人听到这个名词,心中顿时清晰了,犹如拨云见日。谁都知道,当初战国时燕将乐毅率军攻齐,田单坚守即墨城,就是用牛角缚刀、牛尾点火的方式,催动这种牛群充当开路先锋,以弱胜强打败了燕军的。现在营地里有敌军丢弃的牛羊数百头,恰好可以就地取材。
“就这么办!”和亲信匆忙议论几句后,何桢当机立断,拍板同意了这个计划,并且还忽然有了奢望,觉得这个妙策能够反败为胜。他立刻布置起来,除了让人去收集牛羊,还命令将校们集合营中的军士,准备随后跟进反攻。众人兴致勃勃地忙活起来,恰似绝路逢生。
“此计不通!”站在原地不动的张轨,忽然高声道。
“啊?”何桢、郗隆等人纷纷扭头,皱眉瞧着这个小子。
“要使用火牛阵,最关键的是牛这种动物皮糙肉厚,耐得住烈火燃烧,且有不错的攻击力,敌军驱赶不住。可现在我们手里,只有不到一百头牛,剩下的都是羊而已!羊远不如牛强健,而且胆小容易受惊,并不能够替代使用!”当此生死之际,张轨不敢隐瞒,对着众人道。
这番话有理有据,很多人面露犹豫之色。
“住口,你这个无知的小儿!上次在并州城内胡言乱语,搅乱本监军的进兵计划,还没有和你算账呢!怎么,现在还想要扰乱军心?”无端被泼了冷水的何桢,此刻并没有头脑清醒过来,而只有无穷的愤怒。他好不容易有了救命稻草,只觉得是被对方说坏了,怎肯放弃。
“监军,你不想死在这,我也不想死在这,岂敢欺瞒!现在用火羊去冲贼,就好比是逆风行火攻之计,反倒会引火烧身!还望你能够顾虑全军性命,三思而后行!”张轨一点也没有退让的意思,反而是向前迈了几步,并环顾人群,希望有人声援。只可惜这种时候,没人敢像他这样当出头鸟。
“死,死什么死?”本就惶恐不安的何桢,听到这个名词之后愈发厌恶,甚至急得有点害怕想哭,像个孩童般跺脚怒骂道。他瞪视左右一圈后,指着张轨尖声道:“西州小儿,倚仗着玄晏先生座下弟子的名号,就当我何某人好欺负吗?若还是要搅我军心的话,休怪军法无情!”
“我!”这种时候,张轨自然是不愿罢休的。可当他又要说什么之前,魏准、高涤一左一右,互相使了个眼色快步冲上来,按住其手脚并堵住了嘴,往后方的人群里拖。万俟诚立即会意,挺身挡到了三个人的跟前,朝着上首的何桢不断赔罪作揖,就说是张轨情急疯癫,万望赎罪。
“继续!”何桢咬咬牙,挥手示意众人,决定回去再惩治。
人们忙活一阵,很快就把牛羊准备好了,分别在尾巴绑上引火物,排成三列对着营外。在何桢的一声令下,士兵们分列点燃了火,吃痛的牛羊哀嚎乱蹦,被他们用棍子驱赶向前猛冲。看到这幕奇景的时候,在外的叛军直接懵了,猜不透晋人是玩什么把戏,一时都忘了放箭和砍杀。
意外一开始就发生了,几头羊不管不顾地回头往里拱,士兵怎么也驱赶阻拦不住,惊得人群如退潮般散开。好在其数目少,很快就被乱矛戳倒,哀鸣着躺在地上燃烧。闻着新鲜的肉焦味,听着“吱吱”的油声,众人的心里忐忑不安,这似乎是个不祥的征兆。
结队冲出的火牛、火羊,亦很快出现了问题。火牛的耐力和暴躁程度明显更强,火羊细声细气地尖叫着落在后头,二者跑了几步就自然分散开,根本聚不成一股力量。晋军呐喊着发起反击,却因为火羊的行走缓慢挡在前方,只得慢悠悠地亦步亦趋,甚至原地踏步。
目睹这个怪相,叛军笑得前仰后伏,真不知道匪夷所思的策略,是哪个晋人高官拍脑袋想出来的。骑兵们纷纷抽出弓矢,专瞄着攻击力强的火牛,绕在外围作小团体攒射,又凭借马速躲避其冲击,犹如后世的斗牛一般。没过多久,大部分牛就跑得筋疲力尽,哀鸣着不知所措。
回旋射击的骑兵没有停下,他们又将重点放在了火羊和晋军,后者移动速度缓慢而且聚集一块,简直是用于练习射击的活靶子。只用了半刻钟的功夫,反击的晋军就伤亡惨重,不得不狼狈地推搡而归。那些火羊更是满地乱跑,很多甚至扭头冲回了营地。
“快挡住,快挡住!”将校们惊慌地下令,可为时已晚。带着满身火焰的羊群,拼了命地在营地里四处奔跑,点燃了枯萎的草料堆,点燃了干燥的帐篷,还扑倒了几个人,搞得一团糟。仅仅是片刻钟,漫天的火焰冲天而起,到处都是火苗无法扑灭尽,晋军完全陷入混乱的状态。
晋军倚仗营地的地形,原本可以消除叛军的骑兵机动优势,只要顽强抵抗还是能拖一段时间的。可这个画虎不成反类犬的“火牛计”,使得这也成了奢望。何桢从满怀期待变成无限绝望,疯了似得乱嚎乱蹦,被侍卫们强行架住往河边拉,已经主持不了大局。
“喂,你要干什么!”逃跑中的王琛,忽而讶然停住。
“谋一线生机!”张轨举着火把,身后的三人亦然。
“张士彦,你也疯了不成?”贾遵指着鼻子怒骂道。
“汝等快去渡河!”张轨懒得多说,飞奔逆行。
“疯了,全都疯了。”崔毖摇着脑袋,神情痛苦。
这时候谁也顾不上互救,一行人自顾逃命去了,虽只是茫然随着人流。张轨带着三个亲信,举着火把到处挥舞,飞窜在呛人的黑色烟雾里,帮着火羊把整个营地都给点燃。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彻底放下心来,这时已经绕着圈子来到了乌水河边,与残余的晋军汇合,深弯腰不停地喘着粗气。
“你个疯子,竟然还帮着贼人点火!你等着,回洛阳一定奏报朝廷收拾你!当于通衢大道上,将汝五马分尸!”何桢已经半晕着说不了话,其儿子何勖当仁不让地自居统帅,恶狠狠地唾骂道。
“只要还能活着回洛阳,随你的便。”张轨不以为然。
“你!”何勖被呛得悲从心起,越想越是伤心,放声大哭。
“如此火势,胡骑倒是过不来了。”贾遵回望营地,忽然道。
“的确!”众人一齐回头,正看到火势弥天,叛军无法接近,只能在营地外吆喝示威。不少敌骑勒住马乱放箭,只可惜隔着实在太远,伤不到这边。在“噼里啪啦”的燃烧声中,赢得了这段喘息时间,人们终于有时间冷静下来,想想下一步如何去走。
“张士彦,你究竟在做什么?”思前想后,崔毖好奇地询问。
“首先是制造障碍,拖延时间。其次是用此信号,请求援救。”张轨笑着拍了拍手,整了整衣服上的灰尘,解释道:“否则的话,追击的大军怎么能够知晓,贼人在偷袭我们的后军?我们没有来得及派出快马信使,也远远等不到约定的回援时间,不呼唤友军就是坐以待毙。如此大的火势和烟雾,数里外都能望见异常,他们必会猜到出了事。大军的主帅在此,那边的军队即便也遭遇敌军阻截,也定会派人回救。”
“原来如此!”崔毖等人恍然大悟,不少人在夸赞。
有了这一层计较,众人心底又有了几分希望,没奈何地等待援军。只是瞧现在的火势,能否坚持阻敌到那时,还是个未知数。为了以防万一,晋军也开始在河畔排列小型防御阵,准备固守。事到如今,也只有期盼友军能发现烟火,并想尽一切办法坚持拖延下去。
“不好!”片刻后,踮脚眺望的张轨,又突然喊道。
“怎么了?”席地而坐的贾遵连忙起身,凑近请教。
“敌军在从营地的两侧渡河!”张轨面露担忧之色,指着远处的左右两边,:“他们这是不等大火熄灭,想直接渡水到对岸,拦截住我们的逃跑之路,完成四面合围!尤其是当他们迂回挡住河那边的迎面处,我们就是真正的瓮中之鳖,只能在河畔这边被弓箭活活射死!”
“那怎么办?”贾遵焦急地直跺脚,真是人算不如天算。
“跑!躲在此地必死无疑。只有比他们更快地渡河,还能有一线生机!”张轨仰天长叹,实在是想不出任何办法,只能赌一把命运。他指着对岸道:“你们看,河的正对面有处隆起的小坡,我们聚拢在那个地方组织防御,总比在这好些,起码还能短兵相接、挣扎反抗。”
“是极!”贾遵点点头,他明白河这边已是绝路。
“你算什么鸡狗,竟敢指挥大军?”何勖如恶犬咆哮道。
“我张轨微末小吏,岂敢指教贵人如何行动?嘿嘿,我现在要渡河,你们如何做自便。能不能在洛阳再相见,就看天意如何了!”这种争分夺秒的时刻,张轨哪里还会多费口舌。他只是匆忙紧了紧衣裤,就带着高涤三人撒腿狂奔,往冰冷的河水里冲去。
大军已溃,主帅无能,现在是各求生路的时候了。没人在意何勖的乱吼乱叫,贾遵、崔毖一伙人更是率先出发,靠着家奴僮仆的扶持过河。特别是携带了两名美婢同行的王琛,此刻也顾不得什么怜香惜玉,扭动着肥胖的躯体往水里扑,弄得浑身湿透、冻得发抖。由此开始,整个晋军残部都行动起来,陆续跃下冰河泅渡,场面非常拥挤壮观。
乌水河何其幸运,刚才见证了刘猛叛军的仓皇逃窜,此刻又目睹大晋官军的惨败遁逃,一日之间战果如此翻覆。何桢在休息后略微恢复了精神,何勖也没有口中声称的那么傲气,最终也灰溜溜地走在人潮之中,往河里拼命挤。这条冰冷的河流,几乎都因为下水的人多,而变得温暖了。
经受住渡河的酷寒之后,人们拖着湿透的沉重裤脚,往那块方圆不足半里的小土坡聚集过去。敌军骑兵的速度明显更快,当晋军只有一半人抵达对岸,张轨等先锋才在坡上刚刚站稳脚跟时,就已经全部渡河完毕,呼啸着往这边席卷而来。黑云沉沉,铁马铮铮,造成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大丈夫死无所惧,只是我等功业未建、志气犹在,若徒死于这荒郊野外,任无情的鸟鸦鹰隼啄食,岂不是辜负了大好人生呢?嗟乎!”张轨深吸一口气,已经没有任何心存侥幸的理由。他飞速抽出泥中剑,对着高涤等亲信者,也对着贾遵等陌路人,最后微笑着打量致意,然后用剑尖指着日光道:“愿与诸君携手酣战,复见明朝之阳,再于洛下重逢!”
“再于洛下重逢!”几个人各执兵刃,高声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