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烛火在阴九幽拂尘轻摆下跳跃,将两人对峙的身影投在书架上,拉长、扭曲,如同两尊沉默的鬼魅。周玄机能听见自己心脏剧烈跳动的声音,每一次搏动都震得耳膜发疼。他握着《阴阳手札》的手微微颤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因为那股从阴九幽身上散发出的、无形的压迫感。
“坐。”阴九幽在紫檀木书案后的太师椅上坐下,指了指对面的椅子,语气随意得像是招待一位久别重逢的故友子侄。
周玄机没有动。他全身肌肉紧绷,灵觉提升到极致,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致命一击。然而令他心惊的是——明明阴九幽就坐在那里,没有任何动作,他却感觉不到对方丝毫的气息波动。不是收敛,而是完全的“无”,仿佛坐在那里的只是一道虚影。
这种境界……已经超出了他对修行的认知。
“不必紧张。”阴九幽微微一笑,提起案上的紫砂壶,倒了两杯茶。茶汤碧绿,热气氤氲,散发出沁人心脾的清香。“这是云雾山今年的新茶,本座亲手所制。尝尝?”
周玄机终于缓缓坐下,但背脊依旧挺直如枪。他没有碰那杯茶,目光死死盯着阴九幽:“我父母在哪里?”
没有寒暄,没有试探,单刀直入。
阴九幽端起茶杯,轻轻吹了吹茶沫,啜饮一口,这才抬眼看向周玄机。烛光下,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奇异的深灰色,瞳孔深处仿佛有旋涡在缓慢旋转,看久了竟让人有种灵魂要被吸进去的错觉。
“令尊令堂……”他放下茶杯,手指在案面上轻轻敲击,“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
“活着?”周玄机的声音发紧。
“当然。”阴九幽笑容温和,“本座又不是嗜杀之人。令尊周怀远,乃周家三十八代传人,于风水术上的造诣堪称一代宗师。令堂白芷,更是南疆白氏百年难遇的蛊术奇才。这样的人才,杀了岂不可惜?”
周玄机的手指深深掐入掌心,指甲几乎要刺破皮肤。他强迫自己保持冷静:“你想从他们身上得到什么?”
“很多。”阴九幽坦然道,“周家的《阴阳手札》上册,白氏的《万蛊真经》,还有……你们两家血脉中隐藏的秘密。”
他身体微微前倾,那双深灰色的眼睛凝视着周玄机:“周贤侄,你可知道,为何周家世代单传?为何白氏女子嫁入周家后,所生子女必具‘阴阳眼’?”
周玄机心头一震。这正是他从小到大的疑问。父亲从未给出明确答案,只说这是周家血脉的特殊之处。
“因为……”阴九幽的声音压低,带着某种蛊惑的韵律,“你们两家,根本不是普通的修行世家。你们的先祖,是上古时期负责镇守‘天地之枢’的守陵人。”
守陵人?天地之枢?
周玄机脑中一片混乱,这些名词他从未听说过。
阴九幽似乎很满意他的反应,继续道:“上古时期,有三位圣皇划分九州,定鼎乾坤。他们临终前,将毕生修为与一件关乎天地平衡的至宝,共同葬于一处秘境——那便是‘隐陵’。而守护隐陵的,便是周、白、萧三家。”
萧家!周玄机猛地想起密道中看到的文字——影卫统领萧氏!
“看来你已经猜到了。”阴九幽轻笑,“不错,萧家也是守陵人之一。周家掌风水堪舆,白家掌蛊毒医道,萧家掌刺杀护卫。三家世代联姻,血脉交融,形成独特的‘守陵血脉’。这种血脉不仅能修炼三家绝学,更天生具有感应天地气机的能力——也就是你拥有的‘阴阳眼’。”
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抹狂热:“而隐陵中的那件至宝,便是‘天罡阵图’的核心阵眼。谁能掌控它,谁就能调动九州龙脉,改天换地,甚至……长生不死!”
周玄机听到这里,终于明白了阴九幽的所有图谋:“所以,你囚禁我父母,是为了研究破解守陵血脉的方法,然后进入隐陵,夺取阵眼?”
“聪明。”阴九幽赞许地点头,“不过不止如此。守陵血脉之所以能守护隐陵,是因为血脉中有着特殊的封印。这封印既是保护,也是限制——它让守陵人无法对隐陵起贪念,一旦动念,便会血脉反噬而亡。”
他看向周玄机手中的《阴阳手札》下册:“你周家的这本秘典,下册记载的便是如何破解这血脉封印。可惜,被你曾祖父撕去了最关键几页。而白家的《万蛊真经》中,也有相应的蛊术记载。至于萧家……他们掌握的是进入隐陵的方法。”
周玄机脑中飞快运转。所有线索串联起来:阴九幽需要三家的传承,才能破解血脉封印,进入隐陵,夺取阵眼。所以他囚禁了父母,追杀林九爷(很可能是萧家后人),而现在……轮到自己了。
“你跟我说这些,不怕我拼死反抗?”周玄机冷冷道。
“反抗?”阴九幽笑了,那笑容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轻蔑,“周贤侄,你确实天赋异禀,能在锁龙阵压制下逃出皇宫,还能击败我座下的‘幽影卫’。但你可知道,你现在的修为,在本座眼中,与蝼蚁何异?”
他轻轻抬手,五指虚握。
周玄机骤然感到一股无形的力量扼住了自己的咽喉!不是物理上的掐捏,而是直接作用于灵魂层面的束缚!他浑身元气疯狂运转,却如泥牛入海,根本挣脱不了分毫!
“呃……”他脸色涨红,青筋暴起,双手拼命想掰开那无形的手,却只是徒劳。
阴九幽松开手。
周玄机瘫在椅子上,大口喘息,冷汗浸透了后背。刚才那一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的气息——不,比死亡更可怕,那是灵魂即将被彻底碾碎的绝望感。
“现在明白了?”阴九幽依旧端坐,连衣角都没动一下,“本座若想杀你,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他站起身,缓步走到书架前,背对着周玄机,声音变得悠远:“但你父亲说得对,你确实是个天才。短短二十年,便将《阴阳溯脉诀》练到第三重,还自行领悟了雷法的皮毛。若是给你时间,未必不能成为一代宗师。”
他转身,目光中竟带着几分真诚的欣赏:“周贤侄,归顺本座吧。你父母未死,只要你愿意配合本座破解血脉封印,待本座取得阵眼,掌控九州龙脉,自会放你们一家团圆。届时,本座可收你为徒,传你无上大道。以你的天赋,百年之内,必能踏入地仙之境,享千年寿元,岂不快哉?”
诱惑。
赤裸裸的诱惑。
父母性命,无上大道,长生不死……每一个,都足以让无数修行者疯狂。
周玄机慢慢抬起头。烛光映照下,他的脸色依旧苍白,但那双眼睛却异常明亮,清澈如寒潭深水,没有丝毫动摇。
“我父亲……”他缓缓开口,声音沙哑却坚定,“从小教我两件事。”
阴九幽眉头微挑。
“第一,周家子孙,可以平庸,可以愚钝,但绝不可背弃祖训,以术害人。”
周玄机扶着椅背,艰难地站起身:“第二,人活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有些事,宁可死,也不能做。”
他直视阴九幽那双深灰色的眼睛,一字一顿道:“所以,你的提议……”
“我拒绝。”
书房内陷入死寂。
阴九幽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他没有发怒,没有呵斥,只是静静地看着周玄机,那眼神平静得可怕,仿佛在审视一件有趣但即将被毁掉的玩具。
“可惜。”良久,他轻轻叹息,“真是可惜。”
他缓步走向周玄机,步伐从容,却带着某种诡异的韵律。每一步踏出,周玄机便感觉周遭的空间凝固一分。当他走到面前三步时,周玄机骇然发现——自己动不了了!
不是被束缚,而是空间本身被冻结!他连眨一下眼睛都做不到,整个人如同被封在琥珀中的虫子,只剩下思维还能运转。
“守陵血脉的‘阴阳眼’,能窥天地气机,破万法幻象,乃是世间最珍贵的几种天赋之一。”阴九幽伸出右手,食指指尖凝聚出一缕漆黑如墨的气流,那气流翻滚扭曲,隐隐发出凄厉的哀嚎声,仿佛有无数怨魂在其中挣扎。
“既然你不愿配合……”他将指尖缓缓点向周玄机的眉心,“那本座只好自己取了。”
指尖越来越近。
周玄机瞳孔剧烈收缩。他能感受到那缕黑气中蕴含的恐怖力量——那是纯粹的、凝练到极致的阴邪之力,一旦触及眉心,自己的魂魄、血脉、修为,所有一切都会被强行抽取、炼化!
他想挣扎,想怒吼,想施展最后的拼命手段,但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空间被完全冻结,任何法术都无法施展。
这就是绝对的实力差距……
绝望,如冰水般浸透全身。
然而就在指尖即将触及眉心的刹那——
“砰!”
书房的门被猛地撞开!
一道娇小的身影如炮弹般冲了进来,手中洒出一大把淡金色的粉末。粉末在空中燃烧,化作无数细小的金色飞虫,嗡嗡作响,直扑阴九幽面门!
与此同时,另一道魁梧的身影紧随其后,手中短刃化作一道乌光,斩向阴九幽的后颈!
白素卿!黑三!
他们竟然也来了!
阴九幽眉头微皱,似乎对这突如其来的打扰有些不悦。他收回点向周玄机的手指,袖袍随意一挥。
“滚。”
没有惊天动地的声势,只是一声轻喝。
但冲进来的两人却如遭重击,白素卿闷哼一声,倒飞出去,撞在书架上,无数古籍哗啦啦落下。黑三更惨,短刃脱手,整个人撞破窗户,摔到了外面的庭院里。
而趁这千钧一发的空隙,周玄机感觉身上的空间束缚松动了万分之一!
够了!
他眼中厉芒一闪,体内《阴阳溯脉诀》疯狂逆转——不是运转,而是自毁式的爆发!所有元气在瞬间点燃,化作一股毁灭性的力量,强行冲破了空间禁锢!
“噗!”
他喷出一大口鲜血,其中夹杂着内脏碎片。经脉寸寸断裂,丹田几乎崩溃。但这种自残式的爆发,换来了一瞬间的自由!
他抓起桌上的《阴阳手札》下册,身形如鬼魅般向后暴退,撞开另一扇窗户,跌入夜色之中。
阴九幽没有追。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周玄机消失的方向,嘴角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
“燃烧根基,自毁经脉……倒是够狠。”他轻声自语,“不过,跑得掉吗?”
庭院中传来嘈杂的人声,显然刚才的动静惊动了护卫。
阴九幽转身,看向挣扎着想要爬起的白素卿,微微一笑:“白家的小姑娘……正好,本座缺一个研究蛊术的活体。”
他屈指一弹,一缕黑气没入白素卿眉心。
白素卿身体一僵,眼中神采迅速黯淡,软软倒地,陷入昏迷。
而庭院中,黑三的怒吼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重物倒地的闷响。
夜色深沉,国师府重新恢复寂静。
只有书房破碎的窗户,还在夜风中轻轻摇晃,发出吱呀的声响,仿佛在诉说着刚刚发生的那场短暂而惊心动魄的对峙。
远处,周玄机在京城的小巷中踉跄奔逃,每跑一步,口中都在溢出鲜血。
他怀中紧紧抱着那本《阴阳手札》。
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阴九幽最后那句话:
“跑得掉吗?”
他不知道。
但他必须跑。
因为现在,他不是一个人在逃。
白素卿和黑三还在国师府,生死未卜。
而他手中这本书,可能是救他们的唯一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