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数日,吴郡的秩序以一种惊人的速度恢复。
魏延的军法严苛到了极致,任何敢于劫掠骚扰百姓的士卒都被毫不留情地斩首示众,悬于市口。
与此相对的却是对江东旧臣近乎纵容的宽仁。
他没有清算没有追责,甚至没有收缴那些降将府中的私产。
这种赏罚分明恩威并施的手段,让那些原本惶惶不可终日的江东官员迅速安定了下来。
就在吴郡人心彻底稳定下来的第三天,一道新的命令从府衙发出,再一次震动了所有人。
镇北将军魏延将亲率主力返回建业。
与之一同“启程”的还有吴侯孙权,以及所有在吴郡投降的文臣武将。
建业,那才是江东真正的政治心脏。
返回那里,意味着汉军将彻底接管孙氏数十年经营的权力中枢。
这一举动所蕴含的象征意义,远比攻下一座吴郡城要沉重得多。
一路上,孙权备受煎熬。
魏延没有将他视作阶下囚,反而以一种近乎诡异的礼遇邀他同车而行。
宽大的马车之内,熏香袅袅。
魏延甚至没有穿着甲胄,只是一身寻常的玄色长袍,亲自为孙权斟上了一杯热茶。
“昔日伯符将军席卷江东,所向披靡,实乃当世豪杰。”
魏延的声音很平静,仿佛在与一位多年未见的老友追忆共同的往事。
“我曾听闻,伯符将军攻皖城破刘勋,其用兵之神速,调度之精妙,令人叹为观止。不知吴侯可否为延解惑一二?”
孙权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僵。
伯符……兄长……
这个他已经许久不曾从外人,尤其是敌人之口听到的名字。
像一根烧红的铁针狠狠刺入他的心口。
魏延在问他,兄长当年是如何打下江东基业的。
何其讽刺!何其残忍!
他看着魏延那张真诚探究的脸,一股血气直冲头顶。
他几乎要将手中的茶杯砸过去,咆哮着质问对方为何要如此羞辱他。
可他终究没有。
他只是缓缓放下了茶杯,那双碧眼之中所有的光彩都黯淡了下去。
“兄长之勇,非权所能及。”
他的回答干涩而无力。
魏延没有再追问只是轻轻叹了口气,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可惜啊,英雄早逝。若伯符将军尚在,这天下又该是何等光景。”
这句看似惋惜的感叹,却让孙权浑身一震。
他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魏延。
他在这句话里,听出了一丝别的意味。
若兄长尚在或许根本不会有赤壁之盟,也不会有之后十数年为了和刘备争夺荆州的尔虞我诈。
以兄长的刚烈性情,面对曹操南下或许会选择玉石俱焚。
也或许会选择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
而那条路是否就通往今日的结局?
孙权不敢再想下去。
他只觉得眼前这个男人,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在他的心上划开一道新的口子。
这种感觉时而是尖锐的刺痛,时而又是钝刀割肉般的绵长折磨。
他甚至开始产生一种荒谬的悔意。
若早知如此,又何必当初?
这个念头一生出来,便如同疯长的野草再也无法遏制。
大军抵达建业城外。
远远的便看到城门大开,一队汉军将士早已列队相迎。
为首的一人是个面容坚毅,沉默寡言的少年。
他看到魏延的帅旗,立刻翻身下马快步上前。
“恭迎将军班师!”
来人正是留守建业的邓艾。
魏延下车,拍了拍邓艾的肩膀。
“士载,我不在的这些时日,城中可还安稳?”
“一切如常。”邓艾的回答言简意赅,“孙绍旧部已尽数安抚,未起波澜。”
魏延满意地点了点头。
他没有再多言,只是转身对着马车做了一个“请”的手势。
孙权在陆逊的搀扶下,缓缓走下马车。
当他的双脚,重新踏上建业城外的这片土地时,他的整个身躯都控制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这里是建业。
是他倾注了半生心血,将其从一个不起眼的小城,建成的江东都城。
如今他却要以一个失败者的身份,重新走进这座属于他的城市。
魏延进驻了昔日的建业府衙。
他没有对城中进行任何清洗,甚至对那个被他赶下台的孙绍的党羽,都只是好言安抚并未追究。
建业的局势,在一种诡异的平静中,被迅速稳定了下来。
三日后。
建业府衙大殿。
一场规模空前的大会,在此召开。
所有在建业与吴郡投降的江东文臣武将,悉数到场。
大殿之内,鸦雀无声。
江东旧臣们站在殿下一个个神色复杂,低垂着头不敢去看主位上的那道身影。
魏延依旧是一身玄甲,安坐于那张本该属于孙权的宝座之上。
他的身侧,那个代表着客席的位置,依然为孙权保留着。
当孙权在一队亲兵的“护送”下步入大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汇聚了过来。
孙权没有去看任何人。
他的视线,死死地胶着在那张空无一人的宝座之上。
那是兄长临终前,亲手交到他手中的权力象征。
他曾坐在这里,指点江山发号施令。
以为自己能守住这份基业,甚至将其发扬光大。
可现在,一切都成了泡影。
数十年的经营,两代人的心血,一朝尽丧人手。
一股无法抑制的悲怆,从心底最深处狂涌而出。
他的喉头哽住鼻腔酸涩,眼前的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
他强行逼回了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在那个屈辱的客席上僵硬地坐了下来。
魏延将这一切都看在眼里,却一言不发。
他就是要让孙权看,让他感受。
攻心为上。
对付孙权这样的枭雄,必须要让他从内心深处彻底承认自己的失败。
良久,魏延才缓缓站起身。
他的目光扫过殿下每一个人。
“自今日起,江东六郡八十一洲,尽归汉中王治下。”
他的宣告,平静而有力。
“江东,重归大汉版图。”
殿下的江东降将们,身躯齐齐一震,头垂得更低了。
这是最终的宣判。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将是论罪与清算时,魏延话锋一转。
他当众宣布了第一项,也是唯一一项人事任命。
“传我将令,亦是汉中王之意。”
“所有江东归降将校,官职、俸禄,暂且不变。”
“待将功过一一核查,上报汉中王后,再行定夺。”
此言一出,整个大殿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江东降将,都猛地抬起了头。
他们用一种见了鬼般的表情,看着王座上的魏延。
官职不变?俸禄不变?
一股难以言喻的狂喜与不敢置信,在他们每一个人的心中轰然炸开。
这意味着他们没有被当做弃子。
他们的地位,他们的家族,他们的前途,都得到了保全!
这哪里是受降,这分明就是一颗定心丸。
数十道狂热、感激、甚至是崇敬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王座上的魏延。
而那个独自坐在客席上的白衣身影,在这一瞬间,被所有人彻底遗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