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说邓艾之前在擂台上的那一记肘击,是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颗石子。
那么他此刻在堪舆图前这一番对答,就等于是在湖心引爆了一颗霹雳水雷。
整个校场,从将校到士卒,数百上千人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只有呼呼的风声,刮过每个人的耳旁。
之前那些嘲笑邓艾口吃、讥讽他“唱小曲”的士卒们。
此刻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变得和地上的沙土一样白。
他们张着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方才的哄笑有多么大声,此刻的恐惧和悔恨就有多么深。
廖三和他那几个跟屁虫,更是浑身筛糠一样抖了起来。
他们看向邓艾的,已经不是在看一个新兵,而是在看一个怪物。
一个能把那片鬼地方的山川地貌都装进脑子里的怪物。
那剌那张猛兽般的脸上,也第一次露出了纯粹的、混杂着敬畏的困惑。
他懂得力量,懂得冲锋,懂得用刀子解决问题。
可眼前这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青年,用几句话和几根手指,就征服了那片连他手下最悍勇的乌浒蛮斥候都视为畏途的绝地。
这是一种他无法理解,但却能感觉到其恐怖的力量。
一直靠在点将台柱子旁的钟离牧,不知何时已经站直了身体。
他那张万年不变的冰山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裂痕。
那是一种棋手终于寻觅到对手的欣赏,一种独行者发现同类的认可。
他看着邓艾,又看了看地图,然后对着邓艾的方向几不可见地微微颔首。
高台上的魏延,将所有人的反应都看在眼里。
他没有立刻说话。
他享受着这份由他一手挖掘出的震撼,在整个军营中发酵、蔓延。
他让那份死寂持续了足足十几个呼吸,直到压得所有人都喘不过气来。
然后。
“哈哈……”
一声低沉的笑,从他喉咙里发出。
这笑声由小及大,越来越响,越来越肆无忌惮。
最后,变成了一阵响彻整个校场的、酣畅淋漓的仰天大笑!
“哈哈哈哈!好!好一个邓艾!”
这笑声中充满了狂喜,充满了捡到绝世瑰宝的兴奋。
这笑声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笼罩在校场上空的死寂。
所有士卒都回过神来,用一种全新的带着敬畏和狂热的眼神,看着点将台上的魏延,又看看台下的邓艾。
他们终于明白,魏将军为何会对一个新兵蛋子如此青睐。
这不是刁难,这是识人之明!
魏延笑声一收,面容一整。
“来人!”
他断喝一声,两名亲兵立刻上前。
“传我将令!”
魏延的手,重重地指向还站在地图前的邓艾。
“从今日起,邓艾,任我帐下随军参谋,兼舆图掾吏!专司全军行军路线规划、地形勘探之责!位同队率!”
此令一出,不亚于又一颗霹雳水雷在人群中炸开。
随军参谋!舆图掾吏!
这可不是伍长、什长那种小官了。
这是能直接参与到中军决策的要职。
一个时辰前还是个被人人欺辱、嘲笑的小结巴新兵。
一个时辰后,就一步登天,成了将军身边的参谋。
这种破格骇人听闻的提拔,再次把所有人都震得晕头转向。
可这一次,再没有任何人敢有半句非议。
所有人都亲眼见证了邓艾那堪称神迹的本事。
这份提拔,在他们看来合情合理,甚至理所应当。
魏延再次用最直接、最粗暴的方式,向全军上下所有人,灌输了他的用人准则。
在这里,资历、出身、关系,全都是狗屁!
唯才是举!
只要你有真本事,哪怕你昨天还是个伙夫,今天我魏延就敢让你当将军!
邓艾自己也懵了。
他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眼前意气风发的魏延。
又看看周围人那些复杂的眼神,有羡慕,有嫉妒,但更多是敬畏的。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朝着魏延的方向,重重地、深深地拜了下去。
这一拜,拜的是知遇之恩。
这一拜,也拜出了一个未来搅动天下风云的大才。
魏延看着台下两个风格迥异的少年。
一个,是钟离牧,心思缜密,沉稳如山。
另一个,是邓艾,人称“行走的堪舆图”,对地理和行军的理解,达到了非人的境界。
自己手中,又多了一张能决定战局走向的王牌!
一股前所未有的豪情,在他胸中激荡。
荆州,江东,天下!
这盘棋,越来越有意思了。
数日之后,喧嚣了半个多月的军中小演武,正式落下帷幕。
点将台上,魏延亲自为各个项目的魁首颁发赏赐。
负重搏击的第一,是那剌麾下一名壮如黑塔的乌浒蛮战士。
他抱着一瓮酒,扛着十斤腊肉,咧开大嘴笑得像个孩子。
障碍越野的魁首,是一名来自荆州本地的老兵,他最懂得如何分配体力。
而沙盘推演的优胜队伍,则是一群平日里不起眼,但颇有计谋的士卒。
魏延没有食言。
凡是表现出众者,皆有封赏。
优胜者,更是当场宣布了提拔的任命。
整个校场上,数千将士热血沸腾,山呼海啸。
他们看向魏延的,是绝对的信服与拥戴。
经过这一场演武,这支本就是精锐的大军,内部的最后一丝杂质也被剔除干净。
那些有勇无谋的,那些油滑懒惰的,都被筛选了出来。
而那些有勇有谋、有特殊才能的人才,则被一个个提拔到了最适合他们的位置上。
整支军队,如同一柄经过反复捶打、淬火、开刃的绝世凶兵。
每一个部件,都严丝合缝地咬合在了一起。
魏延站在县尉府的屋顶,遥望东方。
那边是江东的势力范围,是连绵的罗霄山脉。
在他的身后,钟离牧和换上了一身干净吏员服饰的邓艾,并肩而立。
没有人说话。
但三个人都知道,他们潜伏的日子该到头了。
那柄藏在鞘中,磨砺了太久的利刃,终于到了即将饮血的时刻。
“邓艾。”魏延开口。
“末将在!”
邓艾立刻应道,口齿清晰,再无半点滞涩。
“我让你准备的东西,如何了?”
“启禀将军!”
邓艾从怀中取出一卷羊皮,双手呈上。
“按将军吩咐,末将已将攸县以东,至豫章郡艾县、庐陵郡石阳县一带,所有山川、河流、隐秘小径,全部绘制成图。共计可选突袭路线三条,备用撤退路线七条。”
“所有路线,皆可避开江东明哨暗卡,可取水之处、可宿营之地,尽数标注其上。”
魏延接过地图,展开一看。
上面用不同颜色的线条,标注出了复杂却清晰的路线。
其详尽程度,比朝廷颁发的官方地图,还要精细十倍不止。
魏延满意地点点头,将地图收入怀中。
“传我军令。”
“全军,饱食三日。”
“三日后的子时,我们出发。”
“目标江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