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外天,是超脱于三界之外的孤绝之境。
这里没有日月轮转,没有四季更迭,只有永恒的虚无与清寂。万千星辰在脚下缓慢运转,汇成一条条璀璨夺目的银河,偶尔有流星划破深邃的苍穹,拖曳出转瞬即逝的光痕,映照着一座悬浮于无尽虚空中的孤岛。岛上,白玉为阶,琉璃作瓦,一座古朴的殿宇静静地矗立在时光的尽头,承受着万古的寂寞。
行止便在这殿宇外的石台上。
他穿着一袭素白的长袍,宽大的袖口与衣摆在无形的气流中微微拂动,宛如凝聚的云絮。墨玉般的长发仅用一根简单的木簪束起,几缕散落的发丝垂在颊边,更衬得他面容清俊,肤色是一种近乎透明的白皙。他静静地站着,身姿挺拔如孤松,又仿佛与这方天地融为了一体,成了另一颗永恒不变的星辰。
他的目光垂落,俯瞰着下方那片浩瀚无垠的星图。那并非单纯的景致,而是三界气运、万物生息的映射。灵界的山川河流,魔域的幽暗深渊,人间的红尘万丈,皆化作无数明灭不定的光点,遵循着某种玄奥至极的轨迹,缓缓运行。他能看到气运的涨落,生命的枯荣,因果的丝线纵横交错,编织成一张庞大到无法窥其全貌的命数之网。
万载光阴,他便是如此,守着这片星图,守着天道运转的规则。
心,亦当如止水。
这是身为世间最后一位神君的职责,亦是枷锁。情感是最大的变数,是扰乱平衡的涟漪。他早已习惯将一切心绪沉淀,封存于无人可触及的深渊。喜、怒、哀、乐,都成了遥远记忆中模糊的概念,如同隔着水晶观火,能看到其形,却再也感受不到其温。
殿宇角落,一架古老的玉磬无人自鸣,发出悠长而清越的一声脆响,在绝对的寂静中荡开一圈圈无形的波纹,然后缓缓消散。
这玉磬,三界若有重大变故,或天道规则出现异常扰动时,便会自鸣示警。然而此刻,星图运转如常,玉磬之声也并无急促危殆之意,只是如同往日无数个时辰一样,规律地标记着时间的流逝。
可行止那双映照着星辰万象、本该古井无波的眸子,却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并非因为玉磬,而是源于他自身。
近些时日,在他凝神入定之时,总有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法忽略的异样感,如同最纤弱的蛛丝,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的神心。那并非疼痛,也非危机预警,而是一种……空洞的悸动。仿佛他浩瀚神力所维系的、某种至关重要的东西,忽然间被凭空挖走了一块,留下一个模糊的、难以名状的虚位。又好似一根一直紧绷着的、连接着遥远彼端的弦,毫无征兆地松动了,甚至可能已经断裂,让他维持了万年的平衡感,出现了一丝微妙的倾斜。
起初,他以为只是错觉,是漫长生命中偶尔泛起的精神涟漪。神心通明,照见万物,有时过于敏感,也会捕捉到一些无关紧要的宇宙脉动。
但这感觉并未随时间平复,反而日渐清晰。
尤其是在他试图深入推演天机,追溯这悸动的源头时,那浩瀚如烟海的命数长河,竟在他神识触及某个关键节点的刹那,变得迷雾重重。一片混沌的灰蒙遮蔽了他的“视线”,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抹去了那片区域的轨迹,或者说,有什么东西的存在本身,就天然地隔绝了天机的窥探。
与他相关,却又脱离了他的感知。
这种“未知”,对他而言,是极其罕见的。天道之下,万事万物皆有其位,有其运行的轨迹。而他,行止神君,本就是这轨迹最重要的维系者之一。有什么东西,能如此彻底地脱离他的感知,甚至干扰到他对自身因果的探查?
他微微阖上眼眸,浩瀚的神识如同无形的水波,以天外天为中心,向着无尽虚空缓慢而坚定地蔓延开去。星辰的光芒在他的感知中化作一道道流彩的光带,无数生灵的祈愿、纷杂的念头、能量的波动,如同喧嚣的海洋背景音,被他强大的心神一一过滤。
他寻找着,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与那悸动相关的讯息。
神识扫过灵界,掠过那熟悉的风鸣山王府,那里气息混杂,有担忧,有焦灼,似乎因碧苍王的失踪而暗流涌动,但并无他想要找寻的那一缕独特气息。
神识掠过魔域,那片土地依旧充斥着混乱与暴戾的能量,几个强大的魔君气息蛰伏着,并无异动。
神识沉入人间,掠过繁华的都城,宁静的村落,险峻的山川,广袤的海洋……亿万生灵的气息如同恒河沙数,那缕微弱的悸动隐藏其中,如同针落大海。
一无所获。
那干扰他心绪的源头,如同蒸发了一般,在这三界之中,竟无迹可寻。
行止缓缓睁开眼,眸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疑虑,如同冰原上骤然刮过的一缕微风,瞬息无踪,却终究是留下了痕迹。
他重新将目光投向脚下的星图,那些明灭的光点依旧遵循着既定的轨迹。然而,在他眼中,这片运转了万载、早已烂熟于心的星图,似乎在某些极其细微的角落,出现了一些难以言喻的、不和谐的凝滞感。并非错误,更像是……某些原本紧密连接的因果线,变得松散、模糊了。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宽大的袖中微微蜷缩了一下。
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一个身影。
火红的战甲,飞扬的墨发,清澈而倔强的凤眸,以及那仿佛能燃烧一切的、炽烈而鲜活的生命力。
沈璃。
那个胆大包天,敢于逃他婚约的碧苍王。
那个在墟天渊中,与他并肩而战,会因他一句话而恼怒,也会因他受伤而担忧的女子。
那个……最后从他感知中消失,坠入凡尘,下落不明的凤凰。
他恪守着神君的职责与界限,自她坠凡后,未曾主动寻过。天道昭昭,各有其路。他以为那场未尽的婚礼,那短暂的交集,不过是漫长神生中一段微不足道的插曲,终将如其他过往一般,沉淀,遗忘。
可为何,此刻这无端的心悸,这与自身因果相关的迷雾,会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她?
是她的际遇引发了某种超出预料的变数?还是她本身……出了什么连天道都难以完全遮掩的变故?
殿宇外,无形的气流依旧缓缓流淌,带来远方星辰诞生与湮灭时散逸出的、冰冷而纯粹的能量。玉磬再次悠扬地响了一声,提醒着又一个时段的流逝。
行止沉默地立于原地,素白的身影在无垠的星空背景下,显得愈发孤寂清冷。
那双看透了万古沧桑的眼眸,第一次,对那片他守护了无数岁月的星辰,生出了一种难以把握的、陌生的距离感。
止水微澜,虽未成涛,然涟漪已起,静寂将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