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三刻。
白日里巍峨壮丽的皇城,此刻褪尽了金碧辉煌的彩衣,只剩下大片大片浓得化不开的、沉默的黑暗。连绵的殿宇飞檐在深蓝近墨的天幕下,勾勒出锯齿般参差不齐的、兽脊般的剪影,仿佛一头头蛰伏的巨兽,沉睡着,却散发着令人心悸的威压。
万籁俱寂。白日里的车马喧嚣、人声鼎沸、钟鼓笙箫,全都消失不见,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几乎要将人耳膜压碎的寂静。偶尔,极遥远的地方,会传来一两声巡夜侍卫拖沓而规律的脚步声,伴随着梆子敲击的“笃——笃——”声,空洞地回荡在幽深的宫巷里,更添几分森然。
风不大,却带着子夜特有的、刺骨的凉意,贴着地面盘旋,卷起墙角几片枯叶,发出窸窸窣窣的微响。空气里弥漫着露水打湿青石板的潮气,混合着宫殿深处飘散出的、若有若无的、陈旧的木质与香火混杂的气息。
长春宫更是这片寂静中最深的一潭。
主殿的轮廓隐在黑暗中,没有一丝灯火透出,仿佛早已沉入梦乡。白日里苍翠的梧桐和幽静的竹林,此刻都化作一团团浓黑模糊的影子,在微风中轻轻摇曳,如同幢幢鬼影。
佛堂独立于主殿之后,被竹林三面环绕,更是幽僻得几乎与世隔绝。小小的殿宇轮廓在黑暗里几乎难以辨认,只有屋顶的脊兽在黯淡的星光下,投出一点模糊的尖角。
一道比夜色更深的影子,毫无预兆地,从佛堂侧后方一株高大梧桐的树冠阴影中分离出来。
那影子仿佛没有实质,轻盈得像一片被风吹落的鸦羽,贴着树干无声滑落,足尖在布满青苔的潮湿地面一点,便已掠过数尺距离,悄无声息地融入了佛堂墙根下那片最浓的黑暗里。
是阿青。
他穿着一身特制的墨色夜行衣,衣料不知是什么材质,不仅不反光,甚至有种奇异的吸光感,将他身体的轮廓与黑暗完美地融为一体。脸上蒙着同色的面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却不是反射任何光亮,而是一种内蕴的、如同寒潭深水般的锐利与专注,冷静地扫视着周围每一个角落。
他的手脚,包括所有可能暴露的皮肤,都涂抹着一层深色的、略带粘稠的油脂,消除了任何可能的肤色反光,也掩盖了自身的气息。背上背着一个同样墨色、扁平的皮质小包,里面装着几样特制的工具——极细的钢丝、薄如蝉翼的撬片、一小包特制的迷香粉、还有两枚鸽卵大小的烟丸。
他在墙根阴影里伏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一动不动,连呼吸都调整到最缓最轻,几乎与风声融为一体。耳朵捕捉着周围所有的声音——远处宫巷里新一轮梆子声响起又远去,更远处似乎有夜鸟惊飞扑棱翅膀的声音,佛堂内……一片死寂,只有风吹过窗纸时极其细微的呜咽。
时间到了。
他身形再次动了。没有走正门,也没有去尝试侧面的窗户。整个人如同没有骨头的壁虎,贴着粗糙冰冷的砖墙,手足并用,以一种不可思议的轻盈和速度,悄无声息地向上攀爬。手指和脚尖精准地寻找着砖缝间细微的凸起或凹陷,每一次借力都恰到好处,没有发出半点声响。
不过几个呼吸,他已攀至屋檐之下。那里,靠近屋脊的地方,有一排用于通风换气的、雕着镂空花纹的气窗,平日从外面看,都用极细的铜网封死。但阿青之前多次远观和计算,发现其中一扇气窗的铜网,因为年久,边缘有一处极其细微的、不足半指宽的锈蚀变形,与窗框之间产生了几乎看不见的缝隙。
他一手扣住屋檐下的瓦当,身体悬空,另一手从腰间摸出一根比头发丝粗不了多少的、前端带着微型倒钩的特制钢丝。钢丝如同活物般,从那条细微的缝隙中探入,轻轻勾住内侧的窗闩——那并非严密的插销,更像是一个简单的搭扣。手腕极其稳定地一抖一拉。
“嗒。”
一声轻到几乎不存在、仿佛只是幻觉的微响。
那扇气窗向内松动了半分。
阿青收回钢丝,双手扣住窗框边缘,身体柔软得如同无骨,竟从那不足一尺见方的狭窄窗口,悄无声息地滑了进去,落地时足尖先着地,随即整个身体伏低,再次融入佛堂内更深的黑暗里。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悄无声息。
佛堂内部,比外面更加黑暗,几乎伸手不见五指。只有极其微弱的一点点星光,透过气窗和门缝渗入,勉强勾勒出佛龛、香案、蒲团模糊的轮廓。那股沉郁的檀香气味在这里沉淀了不知多少年,浓郁得几乎有了实质,混合着旧木头、香灰和一丝极淡的、类似防蛀药草的味道,沉甸甸地压在人的呼吸上。
阿青没有立刻行动。他再次伏低身形,让自己彻底适应这片绝对的黑暗,同时将听力提升到极致。除了自己缓慢到几乎停滞的心跳,佛堂内再无其他生命迹象。但有一种极低微的、近乎幻觉的“嗡嗡”声,仿佛来自地底深处,又像是某种精密机簧在极度缓慢地运转。
他的目光,首先投向多宝阁上原本放置白玉貔貅的位置。那里现在是一只豆青釉香炉。他悄然靠近,没有直接触碰香炉,而是俯下身,几乎将脸贴到地面,借着那一点点微光,仔细审视那块摆放香炉的底座木板。
木板颜色深暗,纹理自然。但在靠近内侧边缘的位置,有几道极其细微的、不同于自然纹理的划痕,非常浅,呈弧形,像是某种带有弧度的底座反复旋转摩擦留下的。划痕很旧,几乎被灰尘覆盖,但在他超乎常人的眼力下,依旧无所遁形。
貔貅底座果然有问题,但并非直接开启机关的枢纽。
他转向佛龛。白玉观音像在黑暗中泛着朦胧的、近乎幽冷的微光。他绕着佛龛缓缓移动,手指悬在距离木质底座表面毫厘之处,感受着木质的纹理和温度。指尖传来一种极其细微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温差——大部分木质是冰凉的,但有一小块区域,温度似乎比周围高上那么一丝丝,仿佛下面有极其微弱的、持续散发的热源。
他的手指停在那片区域。触感平滑,但当他用指腹最敏感的部位,以几乎感觉不到的压力缓缓拂过时,能感觉到一个极其微小、几乎与木质纹理完全融为一体的凸起。那凸起的位置非常刁钻,在底座内侧靠近墙壁的拐角处,若不是事先知道可能有机关,且触感敏锐到极致,绝对无法发现。
他收回手指,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沉入丹田,将周身气血和力量调整到最完美的状态。然后,屈起中指指节,以极其精准的力道和角度,对着那个微小凸起,不轻不重地一按。
“咔哒。”
一声极轻微、却无比清晰的机括咬合声,在死寂的佛堂内响起。
声音来自佛龛后方。
阿青立刻闪身到一旁阴影中。只见佛龛后方靠墙的一块青石板,先是向下微微一沉,发出沉闷的“轧轧”声,随即,旁边一整块约莫三尺见方的地面,竟无声无息地向侧方滑开,露出一个黑黢黢的、向下延伸的方形洞口。一股比佛堂内更加陈腐、混合着陈旧墨香、特殊防腐药草以及一丝淡淡铁锈味的气息,从洞口涌出,瞬间冲淡了浓郁的檀香。
洞口下方,是粗糙凿刻的石阶。
阿青没有丝毫犹豫,身形一矮,如同灵猫般滑入洞口,反手在洞口内侧边缘某处一按。上方的石板再次无声滑回原位,将洞口严丝合缝地盖上。密室内陷入绝对的黑暗。
他从怀中摸出一颗龙眼大小、散发着极微弱柔和荧光的夜明珠——光线极其暗淡,仅能照亮身前尺许范围,且光线颜色特殊,几乎不会外泄。借着这点微光,他迅速打量密室。
空间不大,约莫丈许见方。四面是粗糙的石壁,没有任何装饰。中央一张厚重的紫檀木书案,案上文房四宝齐全,一方端砚,几支毛笔,还有一盏熄灭的油灯。书案后是一个同样紫檀木的多宝架,上面零散放着些瓷瓶、玉器、书函。
时间紧迫。阿青直接扑向多宝架。他的手指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快速而有序地拂过每一件物品。一个青花缠枝莲纹的瓷瓶入手微沉,与外观重量不符。他握住瓶身,尝试左右旋转,纹丝不动。轻轻向下一按——瓶底传来极其轻微的“咔”声。他小心地将瓷瓶拿起,瓶底赫然有一个精巧的暗格!
暗格内,整整齐齐放着一叠纸张。
纸张是特制的,微微泛黄,触手柔韧,带着一股奇异的、混合着药草和墨香的气味,显然经过特殊处理,以防腐防蛀。阿青拿起最上面一张,借着夜明珠的微光看去。
字迹!正是那种清奇内敛、筋骨暗藏的小楷!与他怀中那本诗集中序言笔迹、与“灰隼”标记的笔锋神韵,同出一源!
他的心脏骤然剧烈跳动起来,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中轰鸣。但他强迫自己冷静,手指稳定地翻动。
第一张,是给王德安的指令,内容是关于如何利用户部亏空案,巧妙地将矛头引向锦州富商苏家,罗织罪名,并强调“务必使其永无翻身之日,家产尽数抄没,不留活口”。落款处,是一个简练的飞鸟侧影标记,与“灰隼”密信上的标记一模一样,只是更加古朴。
第二张,是苏家被抄没后,部分珍贵财物(古玩字画、珠宝玉器)的转移清单和接收人指示,接收方赫然有“顺风车马行胡掌柜”、“城南当铺金不换”等熟悉的名字。
第三张,是关于利用内务府采买渠道,秘密收购精铁、硫磺等军用物资的指令。
第四张……
阿青的手指猛地顿住。
这张纸上的内容,与其他指令的格式略有不同,更像是一份简短的记录或备忘。上面写着:“癸未年七月初九,六皇子赵玦,于西苑观莲落水,救起后高热三日,薨。经查,乃莲池护栏年久失修所致。然护栏断裂处新旧参差,疑有人为痕迹。经办太监刘保,事后暴毙。恐非意外。”
癸未年……那是先帝在位的最后一年!六皇子赵玦,是当时颇受先帝喜爱的幼子,其生母地位不高,但若长成,未必不能……而此事,一直被官方定性为意外!
静妃……“灰隼”……竟然连先帝皇子的意外夭折,都可能有她的影子?她到底想干什么?
无暇细思,阿青迅速将最关键的几份指令原件——尤其是涉及苏家案和六皇子旧案的那两张——小心地塞入贴身一个特制的、用油浸过的鹿皮防水袋中,牢牢封好。其他纸张,他快速浏览了一遍,将关键内容强行记在脑中。
就在他准备将瓷瓶恢复原状,撤离密室时,手肘无意中拂过了书案上那方端砚。
砚台是上好的歙砚,入手温润。但就在他手肘碰触的刹那,砚台似乎……微微向下沉了那么几乎无法察觉的一丝!
重量感应机关!
阿青脑中警铃轰然炸响!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本能地做出反应——整个人如同被强弓射出的箭矢,猛地向后弹射,直扑向密室入口!人在半空,手指已精准地按在入口内侧一个不起眼的凹槽处!
头顶传来石板滑开的“轧轧”声。
他如同鬼魅般窜出密室,反手在佛龛底座那个凸起上再次一按!
“咔哒!” 密室入口的石板迅速合拢。
几乎就在同时,密室外,佛堂方向,传来一声极其轻微、却清晰无比的“叮铃”声!那声音不是来自屋内,而是来自……佛堂外檐角下悬挂的某个隐蔽的铜铃!机关被触发,引发了报警!
阿青的心沉到谷底。他没有任何犹豫,不再尝试从气窗原路返回——那太慢,且气窗位置容易成为靶子。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佛堂侧面一扇糊着厚厚高丽纸的槛窗。
“砰!”
一声闷响,并非他撞破窗户的声音——那声音被他用巧劲和特制的软垫缓冲到了最低——而是他撞破窗户后,身体落入外面竹林时,压倒几根竹子的声音。
几乎在他落地的同时,佛堂周围,原本死寂的黑暗里,骤然响起数道急促却刻意压低的破风声!那是轻功高手急速移动时,衣袂与空气摩擦的声音!听声辨位,至少有四人,从不同方向,呈合围之势,朝着佛堂疾扑而来!脚步声轻捷而沉稳,绝非普通宫中侍卫,是真正的暗卫高手!
阿青在竹林中就地一滚,卸去冲力,随即如同受惊的狸猫,借着茂密竹竿的掩护,朝着与主殿相反的方向疾窜!他的身形在竹影间飘忽不定,忽左忽右,没有固定的路线。
“咻——!”
一道尖锐的破空声撕裂寂静,一支短小的弩箭擦着他的耳畔飞过,深深钉入他前方一株粗壮的竹竿,箭尾兀自颤动!
追兵已至,并且毫不迟疑地使用了弩箭!
阿青眼中寒光暴闪,足下速度再提,几乎化为一道模糊的残影。他不再纯粹躲避,而是开始利用竹林地形进行反击。经过一丛特别茂密的凤尾竹时,他手腕一抖,一枚鸽卵大小的灰色弹丸向后抛出。
“噗!”
弹丸在半空中炸开,爆出一大团灰白色的浓密烟雾,带着刺鼻的辛辣气味,瞬间笼罩了后方数丈范围。烟雾中传来两声压抑的呛咳和怒骂。
借着这短暂的空隙,阿青已冲出竹林边缘,前面是长春宫西侧一段较为低矮的宫墙和一条狭窄的夹道。只要翻过这道墙,外面就是相对复杂的宫巷区域,脱身的机会将大增。
然而,就在他即将冲入夹道的刹那,前方和侧后方,同时闪出两道黑影!
这两人的身形比刚才追兵更加凝练,动作更加迅捷狠辣,显然才是真正的核心护卫。两人一前一后,封死了他前进和侧移的路线,手中短刃在黯淡星光下划过冰冷的寒光,直取他要害!
避无可避!
阿青眼中闪过一抹决绝的厉色。他非但没有后退,反而迎着正前方的黑影冲了上去!在双方即将接触的瞬间,他身体猛地向一侧诡异扭曲,险之又险地避开了当胸刺来的短刃,同时左手如电探出,不是格挡,而是直接扣向对方持刀的手腕!
那黑影显然没料到他会用这种近乎同归于尽的打法,手腕微微一滞。就这毫厘之差,阿青的右手已从自己腰间抹过,那柄毫不起眼却淬了剧毒的短刃带起一道乌沉沉的光,如同毒蛇吐信,精准地划过对方咽喉!
“嗬……”一声极其短促的、气管破裂的漏气声。
黑影捂着喉咙,踉跄后退。
但侧后方另一人的短刃,也已到了阿青左肋!阿青勉强拧身,却已来不及完全避开。
“嗤啦——!”
布料撕裂声响起,紧接着是利刃切入皮肉的闷响。一股火辣辣的剧痛从左臂传来,瞬间蔓延半个身子。温热的液体浸湿了衣袖。
阿青闷哼一声,借着受伤拧身的力道,右脚脚跟如鞭子般向后狠狠踢出,正中身后那人的小腹!那人吃痛,动作一缓。
就是现在!
阿青强忍剧痛,足尖在地上猛地一蹬,身体拔地而起,如同鹰隼般扑向那道低矮的宫墙!右手短刃在墙头一挂,借力翻越!
几乎在他翻过墙头落地的同时,墙内传来一声愤怒的低吼和杂乱的脚步声,但似乎被什么动静引开了一部分——远处长春宫东侧方向,适时地传来几声犬吠和疑似重物落水的“噗通”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是谢知遥在外围制造的混乱!
阿青不敢停留,甚至顾不上处理左臂深可见骨的伤口,将全身力气灌注双腿,沿着预先规划好的、最隐蔽的撤离路线,几个起落,便彻底消失在纵横交错的宫巷阴影深处。
他的身影刚刚消失,长春宫西墙内,便跃上两道身影,正是刚才追击的暗卫。其中一人左臂不自然地垂着,另一人脸色铁青,看着空荡荡的墙外巷子,又望了望东边传来骚动的方向,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的懊恼。
“追!” 一人咬牙低喝。
但夜色茫茫,宫巷如迷宫,哪里还有潜入者的影子?只有地上几点尚未完全凝固的、暗红色的血迹,在微弱的星光下,泛着冰冷的光泽。
***
寅初时分,天色依旧浓黑如墨,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
苏宅密室内,灯火通明。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金疮药和止血散的气味,混合着未散尽的夜露寒气。
阿青脸色苍白地靠坐在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里,左臂衣袖已被剪开,一道深长的伤口从肘部上方一直延伸到接近肩胛的位置,皮肉翻卷,虽然已经过清洗上药并紧紧包扎,但渗出的血迹依旧很快染红了洁白的绷带。他的额头上布满冷汗,嘴唇因失血和疼痛而微微发白,但那双眼睛依旧清明锐利,紧紧盯着桌案。
谢知遥站在一旁,眉头紧锁,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刚帮阿青处理完伤口,手上还沾着些许血渍。他的目光不时扫向密室入口方向,耳中听着外面远远传来的、京城各处似乎比平日早些开始的、隐约的兵马调动和盘查声,眼神愈发冰冷。
苏绣棠站在书案前。
她的面前,铺着那几张从密室中带出的、泛黄的纸张。她的双手撑在案沿,指节因为用力而绷得发白,微微颤抖。她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纸上那些熟悉的、却承载着无尽罪孽的墨迹,视线反复在“苏家”、“永无翻身之日”、“不留活口”等字眼上掠过,又在最后那张关于六皇子赵玦的简短记录上停留。
烛火跳跃,将她的身影投在墙上,摇曳不定。
许久,许久。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在“苏家”两个字上,晕开一小团湿润的深色痕迹。紧接着,是第二滴,第三滴……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顺着她苍白的面颊无声滑落。她没有出声,没有抽噎,只是肩膀开始难以抑制地轻轻耸动,牙齿死死咬住了下唇,直到尝到一丝腥甜。
那泪水里,有多年仇恨终得确凿证据的激荡,有对父母族人惨死的无尽悲恸,有得知仇人真面目的冰冷恨意,也有对这深不见底、牵连甚广的宫廷阴谋的彻骨寒意。
谢知遥走到她身边,伸出手,轻轻覆在她冰冷颤抖的手背上。他的手温暖而稳定。
阿青也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苏绣棠一个眼神制止。她抬起另一只手,用手背狠狠抹去脸上的泪痕,再抬起头时,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里,已再无丝毫软弱,只剩下一种近乎焚尽一切的决绝与冰冷。
“东西……拿到了。”她的声音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我们……也彻底暴露了。”
谢知遥缓缓点头,目光扫过阿青染血的绷带,又看向窗外隐隐透出不安气息的夜色:“她此刻必定如同被踩了尾巴的毒蛇,会动用一切力量疯狂反扑、追查、灭口。京城接下来,恐怕不会太平。”
苏绣棠的目光,再次落回那几张染着她泪痕和阿青血迹的纸上,手指轻轻抚过,仿佛要透过纸张,触摸到背后那张温婉面具下最狰狞的真相。
“那就让她来。”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所有退路的凛然,“如今铁证在手,苏家血仇,六皇子旧案疑云……还有她经营多年的‘灰隼’网络,桩桩件件,都是足以将她拖入深渊的锁链。”
她抬起眼,望向密室墙壁,目光却仿佛穿透了砖石,直刺向那座此刻必然已惊醒、正酝酿着风暴的深宫殿宇。
“是时候,”她一字一顿,声音里淬着冰冷的火焰,“准备我们的最后一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