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都的地下,炼金圣殿的废墟深处。
这里曾经是整个王国最接近“神”的地方,也是离地狱最近的入口。如今,这里只剩下一片焦黑的断壁残垣,空气中依旧弥漫着那种混合了硫磺、臭氧和烧焦血肉的刺鼻气味。哪怕是最贪婪的老鼠,也不愿靠近这片被诅咒的土地。
但有人在挖。
“叮、叮、叮。”
金属撞击石头的声音,在死寂的地下空腔里回荡,单调,执着,像是某种不知疲倦的机械钟摆。
伊琳娜·霜语跪在一堆碎石瓦砾中。
她那双曾经只用来握法杖、施展精妙奥术的手,此刻戴着厚厚的龙皮手套,正拿着一把小铲子,一点一点地清理着埋在废墟下的一张破损实验台。
她的法袍下摆全是灰土,原本顺滑的银发随意地挽在脑后,沾着几根枯草。如果让魔法协会那群老古董看到这一幕,恐怕会惊掉下巴——堂堂传奇法师,王国的救世主之一,竟然像个拾荒者一样在垃圾堆里刨食。
“大师,歇会儿吧。”
一个温和却带着几分无奈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医生阿里斯提着一盏魔法提灯,小心翼翼地绕过地上那滩还在冒着微弱黑气的腐蚀性液体,走了过来。他的手里拿着两个保温杯,里面装着热腾腾的薄荷茶。
“您已经在这里挖了三天三夜了。”阿里斯把杯子递过去,眼神里满是担忧,“虽然沃拉克死了,但这下面的辐射还在。您的魔力虽然深厚,但身体……”
“我没事。”
伊琳娜头也没回,接过杯子灌了一口,滚烫的茶水顺着喉咙下去,稍微驱散了一些渗入骨髓的阴冷。
“找到了吗?”阿里斯问。
“只有一半。”
伊琳娜放下杯子,用铲子撬开一块压在上面的巨石。
石板下,露出了半本被烧焦的、用不知名魔兽皮装订的笔记。笔记的边缘还在微微发烫,上面并没有字,而是画满了疯狂、扭曲、却又蕴含着某种奇异数学美感的几何图形。
那是法比安的绝笔。
是那个疯子在被沃拉克同化之前,留下的最后的研究记录。
阿里斯看到那本笔记,本能地退了一步。作为一名医生,他对这种“反自然”的东西有着天生的排斥。
“大师,我不明白。”
阿里斯皱着眉,盯着那本笔记,“法比安是个疯子,他差点毁了世界。他的研究都是亵渎生命的禁忌。为什么我们要挖这些东西?难道不应该让它们永远烂在地里吗?”
“烂在地里?”
伊琳娜冷笑了一声。她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夹起笔记,放入一个特制的隔绝铅盒中。
“阿里斯,你是个好医生,但你太天真了。”
她站起身,拍了拍膝盖上的土,转过身看着阿里斯。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没有了往日的傲慢,只剩下一片深邃如海的冷静。
“瘟疫是烂在地里就会消失的吗?毒瘤是你不去看它,它就会自己愈合的吗?”
“沃拉克死了,没错。但它留下的‘遗产’还在。”
伊琳娜指了指头顶——那里是正在重建的王都,成千上万刚刚从“低语病”中苏醒的人们正在那里生活。
“你知道那些苏醒的人,现在是什么状况吗?”
阿里斯愣了一下,脸色黯淡下来:“知道。他们……很痛苦。虽然神智恢复了,但很多人经常会产生幻觉,甚至……他们说自己还能听到彼此的心跳声。就像……就像那个精神网络并没有完全断开。”
“这就对了。”
伊琳娜叹了口气,手指轻轻摩挲着铅盒冰冷的表面。
“沃拉克的侵蚀,不是简单的魔法诅咒,而是一种基于生命本质的‘改写’。它把它的法则,刻进了每一个被感染者的基因里。”
“如果我们想要真正治愈他们,想要防止下一个沃拉克出现……”
“我们就必须理解它。”
伊琳娜举起手中的盒子,在昏暗的灯光下,那个铅盒仿佛有着千钧之重。
“法比安确实是个疯子。但他也是个天才。”
“他至死都在研究如何打破‘生命’与‘能量’的界限。他虽然走错了路,但他留下的这些数据……是我们解开这道难题唯一的钥匙。”
阿里斯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瘦削、满脸疲惫的女法师。在所有人都忙着庆祝胜利、忙着瓜分荣誉的时候,只有她,独自一人回到了这个最黑暗、最肮脏的地方,去直面那些令人作呕的真相。
这就是……凯兰说的“代价”吗?
“走吧。”
伊琳娜收好盒子,提起铲子。
“去上面的临时实验室。我有个猜想,需要你这个‘生物学专家’来帮我验证一下。”
……
王都,原皇家植物园。
这里原本种满了奇花异草,是贵族们赏花喝茶的地方。现在,这里被征用成了伊琳娜和阿里斯的临时研究中心。
一间由防爆玻璃隔绝的无菌实验室内。
一台复杂的魔导仪器正在嗡嗡作响。仪器的中央,悬浮着一滴黑色的液体。
那是从法比安的笔记夹层里提取出来的、经过稀释和灭活处理的沃拉克样本。
“准备好了吗?”
伊琳娜站在操作台前,双手按在符文阵列上,精神高度集中。
“生命体征监测正常。魔力回路稳定。”阿里斯站在另一侧,紧张地盯着显示屏上的数据。
“开始注入……‘光弦’模拟波段。”
伊琳娜深吸一口气,输入了一道指令。
这是她根据凯兰留下的能量特征,反向推导出来的一种模拟频率。虽然没有凯兰本人那么强大,但原理是一样的——那是代表着“共鸣”与“理解”的频率。
嗡——
随着能量的注入,那滴原本死气沉沉的黑色液体,突然剧烈地颤抖起来。
它没有像以前那样狂暴地吞噬能量,也没有试图攻击周围的结界。
在阿里斯震惊的目光中,那滴黑色的淤泥,竟然开始……舒展。
它的颜色逐渐变淡,从深黑变成了半透明的灰色,然后是一点点淡淡的绿色。它分化出了细小的根须,又抽出了嫩绿的芽孢。
短短几秒钟内。
那滴代表着“污秽”与“死亡”的淤泥,竟然在能量场中,生长成了一株小小的、晶莹剔透的……兰花。
“这……这怎么可能?”
阿里斯瞪大了眼睛,甚至忘了呼吸,“它……它变成了植物?这违背了生物学常识!物种之间怎么可能跨越?”
“不,阿里斯。这不违背。”
伊琳娜看着那朵在能量场中静静绽放的小花,眼中闪烁着泪光。
“沃拉克的本质,不是毁灭,而是‘同化’与‘重组’。”
“它之所以变成怪物,是因为法比安灌输给它的是贪婪,是掠夺。”
“但如果我们给它灌输的是‘共鸣’,是‘秩序’……”
伊琳娜伸出手,隔着玻璃,虚空描绘着那朵花的轮廓。
“它就能成为这世上最完美的万能细胞。”
“它能修补破碎的脏器,能连接断裂的神经,甚至能……让贫瘠的土地长出粮食。”
阿里斯看着那朵花,又看了看伊琳娜。
他的呼吸变得急促起来。作为医生,他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了。
如果这项技术能够成熟……
那些在战争中失去手脚的士兵,那些因为瘟疫而器官衰竭的病人,甚至那些先天残疾的孩子……
他们都将获得新生。
这不再是“污秽”。
这是……奇迹。
“这就是您说的‘基石’吗?”阿里斯喃喃自语。
“是的。”
伊琳娜转过身,背靠着操作台,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我要建立一座学院。”
她的声音不大,却在空旷的实验室里掷地有声。
“不是像炼金圣殿那样,为了制造杀人兵器而存在的机构。也不是像法师塔那样,把魔法当成特权、高高在上的象牙塔。”
“我要建立一座……研究‘生命’的学院。”
“我要教给学生们,魔法不是用来毁灭的火球,也不是用来控制的诅咒。”
“魔法,是连接万物的桥梁。”
“我们要研究如何与这个世界共存,而不是征服它。”
伊琳娜走到窗前,推开窗户。
清新的夜风吹了进来,带着泥土和青草的香气。
远处,重建的王都灯火阑珊。那些星星点点的光亮,像是地上的银河。
“这很难。”阿里斯走到她身边,看着这片废墟上的夜景,“有些人会反对。他们会说这是在玩弄禁忌。神殿的残余势力会说这是亵渎。”
“那就让他们说去吧。”
伊琳娜笑了。
那笑容里带着几分凯兰式的固执,又有几分布里安娜式的无畏。
“我们已经见过地狱是什么样子了,阿里斯。”
“既然从地狱里爬回来了,那就得带点什么回来,去把人间变得更好一点。”
“不然……”
她的眼神黯淡了一瞬,手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口那枚并不存在的徽章。
“不然,那些死在黎明前的人……该多不甘心啊。”
……
夜深了。
实验室里的人都走光了。
伊琳娜没有回休息室。她抱着几本书,来到了一楼刚刚清理出来的图书馆。
这里曾经是皇家藏书阁的一部分,虽然大部分书籍都被烧毁了,但那些高大的橡木书架还在,那种特有的、陈旧纸张的味道还在。
伊琳娜走到最角落的一张桌子旁。
她拉开一把椅子,坐下。
然后,她又拉开了对面的另一把椅子。
那是空的。
没有人坐。
伊琳娜从怀里掏出一本薄薄的诗集。那是很普通的、街头巷尾随处可见的吟游诗人抄录本,封面上还沾着一点油渍。
这是她在布里安娜的遗物里找到的。
那个五大三粗、整天扛着塔盾冲锋陷阵的女战士,那个连名字都带着“铁壁”这种硬邦邦词汇的女人。
谁能想到,她的枕头底下,竟然藏着一本关于爱情和花园的诗集?
“咳咳。”
伊琳娜清了清嗓子,对着那张空椅子,像往常开作战会议一样,一本正经地翻开了书。
“今天读第十二页。”
她轻声说道。
图书馆里静悄悄的。只有魔法灯发出微弱的滋滋声,像是在回应。
“《花园里的骑士》。”
伊琳娜开始朗读。
她的声音很好听,带着法师特有的韵律感。但在读这首诗的时候,她的声音却有些发颤,有些笨拙。
“她卸下了铠甲,
在那片盛开的蔷薇旁。
剑上的血已经干涸,
就像夕阳沉入了海洋。
她问那朵花:
如果我不再挥剑,
如果我穿上那件白色的衣裳。
这世界还会记得我吗?
还是只记得,
那个在铁壁后,
不敢哭泣的姑娘……”
读到最后一句,伊琳娜的声音哽咽了。
她合上书,手指用力地扣着封面,指节发白。
“真是首烂诗。”
她吸了吸鼻子,对着空椅子骂道。
“韵脚都不对。那个吟游诗人肯定是喝醉了写的。”
“而且……”
伊琳娜抬起头,看着那张空荡荡的椅子。恍惚间,她仿佛看到那个有着一头火红短发、笑起来声音像打雷一样的女人,正坐在对面,一脸憨厚地挠着头,不好意思地看着她。
“而且你才不是不敢哭泣的姑娘。”
伊琳娜擦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嘴角强扯出一个笑容。
“你是最爱哭的。”
“每次我的法袍破了,你都要哭丧着脸给我缝。每次利安德受伤了,你都要红着眼眶骂他笨。”
“布里安娜……”
伊琳娜伸出手,想要去触碰对面的空气,但最终还是停在了半空。
“你看,我没食言。”
“我没有去当那种高高在上的大法师。我打算开个学校。就像你说的,等打完仗,找点正经事干。”
“虽然不是铁匠铺……但也差不多吧。”
“我会教那些孩子们,怎么用魔法去种花,去治病,去盖房子。”
“我会告诉他们……”
伊琳娜深吸一口气,眼中的泪光渐渐凝固成一种坚不可摧的光芒。
“我会告诉他们,曾经有一个叫布里安娜·铁壁的傻瓜。”
“她不懂魔法,不懂奥术。”
“但她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守护者。”
咚——咚——咚——
远处,王都刚刚修复的钟楼,敲响了午夜的钟声。
新的一天开始了。
伊琳娜站起身,把那本诗集小心翼翼地放在了对面的椅子上。
“晚安,搭档。”
她轻声说道。
然后,她转过身,大步向门口走去。
她的背挺得很直。
那件宽大的法师袍在风中摆动,不再像是沉重的学术枷锁,而像是一对准备起飞的翅膀。
在她的身后。
在那张空椅子上。
那本诗集静静地躺着。
封面上,那朵手绘的、有些拙劣的蔷薇花,在魔法灯的照耀下,仿佛正在悄然绽放。
那是新纪元的基石。
是用鲜血浇灌出的温柔,是用死亡换来的……
生生不息的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