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米尔高原哑巴沟外。
凌晨三点十七分。
我背着昏迷的宥乔,在漆黑的岩缝甬道里深一脚浅一脚地前行。胡瑶在前方引路,手中的荧光棒映出她苍白的侧脸——那是秘法消耗过度的迹象。李杞持枪断后,枪口始终指向后方黑暗,尽管我们都知道,如果“零号样本”真的追来,子弹恐怕毫无意义。
沈星河跟在我身侧,气喘吁吁。这个书生般的学者此刻满身尘土,眼镜碎了一片,却还死死抱着他那本皮革笔记本。
“还有……多远?”他声音嘶哑。
“不知道。”胡瑶头也不回,“这条甬道是修士会当年预留的紧急通道,我的感知被规则湍流干扰,只能凭直觉。”
直觉。
在这片被“静滞封印”凝固了近百年的地下迷宫里,相信一只狐狸的直觉——放在半年前,我会觉得荒谬。但现在,这是我们唯一的依仗。
宥乔在我背上微微动了动。
“宥乔?”我侧过头。
她没有醒,只是无意识地发出呻吟,额头紧贴在我颈侧,滚烫。那种烫不是发烧,而是精神力透支后,灵魂层面溢散出的“热量”。我的手臂伤处传来刺痛——被规则侵蚀的部位对异常能量格外敏感。
“她的意识在自我保护性沉眠。”胡瑶的声音传来,带着疲惫的理解,“唤醒那些修士残念……她承受了双倍的信息冲击。”
我咬紧牙关,把宥乔往上托了托。
甬道开始向上倾斜。岩壁上的凿痕变得规整,出现了人工加固的痕迹。又走了约莫二十分钟,前方透来一丝极其微弱的光——不是荧光棒的光,是自然光。
“出口。”李杞低声道。
我们加快脚步。甬道尽头是一处被碎石半掩的洞口,刺骨的高原寒风灌进来,带着雪沫。天还没亮,但东方已泛起鱼肚白,星空正在褪色。
爬出洞口时,我们都愣住了。
这是一处位于山腰的天然平台,三面环岩,一面是陡坡。平台边缘堆着几块明显被人为摆放的巨石,形成简陋的防风阵。最令人震惊的是——平台中央,居然有一处用石块垒起的火塘,旁边散落着几个生锈的铁罐、一捆用油布包裹的干柴,甚至还有半顶破损的帆布帐篷,被风吹得猎猎作响。
“有人来过。”李杞立即进入警戒状态。
胡瑶蹲下检查火塘:“灰烬是旧的,至少几个月。但柴火保存尚好,油布也没完全风化。”她抬头看向那些巨石摆放的方位,“这是某种简易的‘避煞阵’,手法很古老,但不是修士会的风格。”
沈星河走上前,目光落在火塘旁一块不起眼的石碑上。他拂去积雪,露出上面模糊的刻痕——不是文字,而是一个符号:三道波浪线上方,有一个简化的眼睛图案。
“这是……”他呼吸急促,“这是‘巡山人’的标记!”
“巡山人?”
“帕米尔高原上的古老守护者传承,比修士会更早。”沈星河快速解释,“他们不隶属于任何组织,只是世代居住在高原深处,监视‘异常’。我祖父的笔记里提过,修士会早期曾试图与巡山人接触,但被拒绝了。他们认为修士会‘涉足不应涉足之境’。”
“所以这里是巡山人的一个临时营地?”李杞环顾四周,“他们知道哑巴沟里的秘密?”
“恐怕知道一部分。”沈星河神色复杂,“但他们选择在外围监视,而非介入。”
这倒是个好消息——至少说明此地相对安全,且有前人留下的补给。
我们把宥乔安顿在那半顶帐篷下,用睡袋裹好。胡瑶从背包里取出急救药品,先处理我和李杞的外伤,然后重点检查宥乔的状况。
“精神力枯竭,但核心稳定。”她将手掌轻按在宥乔额前,闭目感知,“那些修士残念消散前,似乎给她留下了一点‘馈赠’——某种关于‘静滞’本质的理解,正在她潜意识里沉淀。这是好事,但需要时间消化。”
“需要多久?”
“至少一天一夜的深度睡眠。”胡瑶睁开眼,“期间不能受打扰,否则可能损伤神智。”
我看向李杞。他明白我的意思,点点头:“我和沈星河负责警戒第一班。你和胡瑶先处理伤口,恢复些体力。”
没有争论的必要。团队到了这个地步,每个人都必须尽己所能。
胡瑶先帮我处理手臂上的侵蚀伤。伤口表面已经不再流血,但皮肉呈现一种不正常的灰白色,触感麻木,仿佛那不是我的肢体。她用消毒水清洗时,我几乎感觉不到疼痛——这反而更令人心惊。
“规则污染造成的‘概念性坏疽’。”胡瑶的声音很轻,“它不是在破坏你的血肉,而是在缓慢抹去‘谢柏良的手臂’这个概念在现实中的存在性。如果完全侵蚀……”
“会怎样?”
“你的手臂会从物理上消失,且所有认识你的人都会‘忘记’你曾有过这条手臂——就像它从未存在过。”
我背后泛起寒意。
“有办法治吗?”
“两种途径。”胡瑶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些散发着清香的绿色药膏,“一是用更高阶的‘秩序’力量强行覆盖污染,但这需要宥乔完全恢复,且她的‘心印之光’必须成长到足够强度。二是找到污染源头的‘规则漏洞’,从概念层面进行修补——这需要极其精微的操作和对规则本质的理解,我们目前做不到。”
她将药膏涂在伤口上,一股清凉感渗透进去,麻木感稍有缓解。
“这是涂山氏秘制的‘固形膏’,能暂时延缓侵蚀速度,但治标不治本。”胡瑶包扎好伤口,抬头看我,“谢柏良,你必须接受一个现实:在宥乔恢复并能完全掌控新力量之前,你这条手臂……不能用于施法,甚至要尽量避免使用。每一次动用真气或敕邪印的力量,都会加速侵蚀。”
我沉默地点点头。
处理完伤口,胡瑶开始调息恢复。我坐在宥乔身边,看着她沉睡的脸。她的眉头微微皱着,似乎即使在梦里,也在与什么艰难的东西对抗。
沈星河坐在火塘边——我们没有生火,在高原深夜生火等于暴露位置。他借着晨曦的微光,翻看着那本皮革笔记本,时不时用铅笔在上面记录什么。
“沈先生。”我开口。
他抬起头。
“现在可以说了吗?”我的声音平静,但带着不容回避的意味,“你究竟是谁?真正的目的是什么?哑巴沟里的经历,我们需要完整的真相。”
沈星河放下笔记本,摘下破碎的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更加疲惫,也更真实。
“我叫沈星河,二十九岁,中科院古地质研究所副研究员——这个身份是真的。”他缓缓开口,“但我隐瞒了另一重身份:我确实是‘缄默修士会’叛逃者的后裔。我的曾祖父,沈砚秋,是修士会第三实验室的高级执事,参与了早期‘源质’研究。”
他翻开笔记本,指向其中一页泛黄的手绘草图——那是一个复杂的多层法阵结构,中心标注着“静滞场核心”。
“1924年,修士会在帕米尔高原的勘探中,于哑巴沟地下七百米处,发现了一处‘自然形成的规则裂隙’。裂隙彼端涌出的物质,他们称之为‘源质’——一种能够扭曲局部现实规则的能量实体。最初,修士会认为这是某种‘天赐’,是通往更高真理的钥匙。”
“但很快,他们发现了问题。”沈星河的声音低沉下来,“‘源质’具有强烈的‘同化倾向’。暴露在源质辐射下的物体,会逐渐失去其原本的物理特性,开始模仿周围环境的‘规则特征’。一块石头可能变得像水一样流动,一滩水可能凝固如钢铁,而生命体……会发生不可预测的畸变。”
“零号样本。”我说。
“是的。”沈星河点头,“‘零号’不是一个样本,而是一个意外。1925年3月,裂隙发生了一次短暂的‘喷发’,大量高浓度源质泄漏。一名负责监控的修士被直接卷入,他的身体在七分钟内发生了十七次规则层面的‘重构’,最终稳定成你们看到的那种形态——一个能够主动模仿并同化周围规则的‘活体畸变’。”
他翻到下一页,那里贴着一张极其模糊的老照片,隐约能看出一个扭曲的人形轮廓被囚禁在透明容器中。
“修士会内部产生了分歧。以我曾祖父为代表的一派认为,源质是必须被‘控制’和‘静滞’的危险存在,人类不应涉足。而以当时的首席执事‘莫里斯·冯·霍恩海姆’为首的另一派则认为,这是‘进化的契机’,人类可以通过掌握源质,主动改写自身存在的规则,成为‘新神’。”
“看来霍恩海姆那一派赢了?”李杞冷声道。
“不,恰恰相反。”沈星河苦笑,“在零号样本失控、造成数十人伤亡后,控制派暂时占据了上风。他们启动了‘全域静滞封印’,将所有已泄漏的源质、被污染的实验体、连同整个第三实验室一起‘凝固’在了时间之外。但代价是……九名高阶修士自愿成为封印的‘锚点’,他们的意识被永远囚禁在静滞场中,维持封印运转。”
“就是你唤醒的那些残念?”我看向宥乔。
“是其中一部分。”沈星河深吸一口气,“我曾祖父在那之后,看清了修士会的本质——无论哪一派,都在以‘研究’为名,玩弄人类不应触及的力量。他盗取了部分核心研究资料,带着家人逃离了修士会。我们家族从此隐姓埋名,但代代相传一个使命:监视修士会的动向,并在必要时,彻底摧毁所有源质研究设施。”
“所以你来哑巴沟,是为了确认封印状态?”
“也是为了寻找‘钥匙’。”沈星河从贴身口袋中取出一个金属小盒,打开,里面是一枚半个巴掌大小的黑色骨片,表面刻满细密的符文,“这是我曾祖父留下的‘封印共鸣器’。理论上,当靠近静滞封印核心时,它会发出警示。如果封印彻底失效,它能指引我们找到‘备用控制节点’——那是修士会当年预留的,用于在紧急情况下彻底湮灭整个实验场的装置。”
“你之前为什么不说?”
“因为我不确定你们是否值得信任。”沈星河坦然道,“异控局、北荒巡狩、圣殿骑士团……这些组织在历史上都与修士会有过接触,立场暧昧。我必须先确认,你们对抗‘石语者’的决心,是否真的源于对‘秩序’的守护,而非另一种形式的野心。”
“现在你确认了?”
他看着昏迷的宥乔,看着我们每个人身上的伤,缓缓点头:“用记忆之光冲击敌人,唤醒百年前的牺牲者残念……这不是野心家会做的事。这是……殉道者的方式。”
这个词让气氛沉重起来。
“那个备用控制节点,在哪里?”胡瑶睁开眼问道。
“根据曾祖父的笔记,应该在哑巴沟东南方向,直线距离约十五公里的一处山坳里。那里是修士会当年的‘地面观测站’,也是封印体系的辅助节点。”沈星河看向东方逐渐亮起的天际,“但现在的问题是……我们有没有能力过去?有没有必要过去?”
“零号样本只是被暂时压制。”李杞一针见血,“封印靠九名修士残念的自我献祭才勉强稳住,但那些残念已经彻底消散。下一次样本苏醒,可能就是彻底失控之时。”
“而且,‘白碛’节点可能就在附近。”我补充道,“从修士会的活动范围看,他们选择哑巴沟建立实验室,很可能因为这里靠近某个‘规则脆弱点’——也就是我们要找的节点。如果零号样本彻底失控,污染可能沿着脆弱点扩散,造成比千佛岩更严重的规则崩坏。”
沈星河的脸色白了白:“你们的意思是……”
“我们必须去备用控制节点。”胡瑶站起身,尽管脸色依然苍白,但眼神坚定,“确认其状态,如果可能,获取彻底湮灭实验场的方法。但在此之前——”
她看向宥乔。
“——必须先等她醒来。没有她的‘心印之光’,我们无法对抗高强度的规则污染。”
晨曦终于完全铺满天空。高原的日出壮丽得令人屏息,金色的阳光刺破云层,洒在连绵的雪峰上,天地间一片澄澈的辉煌。
但这辉煌之下,是深埋地底的恐怖,是随时可能爆发的规则灾难,是一个个已经牺牲和正在走向牺牲的灵魂。
我把宥乔的手握在掌心。她的手很凉,但指尖微微蜷缩,回握住了我。
她会醒来的。
我们必须前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