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树之内,光阴的刻度早已模糊。
李莲花的意识沉浮于千年如一日的循环里:根系向下,探寻神界本源的低语;枝叶向上,承接周天星辰的辉光。
在这近乎凝固的永恒中,唯有夕瑶每日的轻语与陪伴,是时间唯一真实的流向。
夕瑶正像往常一样,细心擦拭着他一片宽大的叶片。
她今日有些兴奋,絮絮说着昨日在蟠桃园,一只灵鸟落在她肩头不肯离去的趣事。
“……那小东西羽毛是琉璃色的,漂亮极了,蹭得我痒痒的……”
就在这时,一个温和的、带着些许久未开口的沙哑,却又异常清晰的男声,直接在她意识深处响了起来,语气慵懒:
“看来我们小夕瑶,很招这些灵物喜欢。”
夕瑶的动作瞬间僵住,擦拭叶片的手停在半空。她猛地抬起头,清澈的眼眸瞪得大大的,难以置信地望向眼前巍峨的神树主干。
是…是幻听了吗?
“你…是你在说话吗?神树?”她的声音带着微不可查的颤抖。
“嗯。”那声音带着点刚睡醒般的懒散,“吓到你了?”
确认不是幻听,巨大的喜悦如同温暖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夕瑶。千年的陪伴,千年的单向倾诉,她从未想过,这棵她视作至亲的神树,竟然真的拥有了清晰的意识,并且回应了她!
“没有!没有吓到!”她几乎是跳了起来,脸上绽放出无比灿烂的笑容,仿佛让周遭的灵气都明亮了几分,“我…我好开心!真的!太好了!”
她激动得有些语无伦次,伸出手似乎想拥抱树干,又觉得不妥,收回手,指尖因为兴奋而微微颤抖。
李莲花“看”着她这般毫不掩饰的开心,意识里也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千年孤寂筑起的高墙,仿佛在这一刻被轻易融化。
“能说话了也好,”他温声回应,语气里带着惯有的散漫,“以后你念叨的时候,我至少能应个声。”
夕瑶用力点头,眼眶微微发红,像沾染了朝露的琉璃:“嗯!以后我跟你说话,你都能回应我了!”她像是想起了什么,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你…你是什么时候有意识的?我都不知道!我还总是说那么多傻话……”
“不久,”李莲花避重就轻,带着玩笑的口吻,“刚好听到某人说偷喝瑶池琼浆,要我一定保密。”
夕瑶的脸“唰”地一下红了,羞赧地跺了跺脚:“啊!你…你果然听到了!不许再提了!”
“好,不提。”他从善如流,转而带着些许好奇问道,“方才听你提及巡逻的天兵,可是遇到了什么新鲜事?”
夕瑶眨了眨眼,回想了一下,随即不甚在意地摆摆手:“哦,你说那个啊!就是看到一队天兵过去,好像有个新来的,看着挺严肃的,不过离得远,也没看清。还是我的琉璃色小鸟有趣!”她的注意力立刻又回到了那只灵鸟身上,仿佛世间万物,唯有眼前的神树与趣事值得挂心。
李莲花安静地听着,意识沉静而平和。千年时光,他早已习惯了作为一棵树的存在。
如今能开口说话,于他而言,不过是这漫长树生中多了一点调剂,让他能更好地“陪伴”这个将他视为依赖的小仙子。
神界的风依旧温柔,拂过神树新生的枝叶。能言语,似乎…也确实不错。
至少,下次这小仙子再靠着他睡着时,若压麻了他的“胳膊”,他或许可以试着提醒一句?
自那日神树开口说话,光阴荏苒,又是两千载春秋流转。
几千年朝夕相伴,对夕瑶而言是生命被无限充盈的喜悦。
她与“神树哥哥”分享着一切细碎光景,从云海的翻涌到新酿的琼浆。
而对李莲花而言,这三千年是一场缓慢而深刻的蜕变。
三千年的时光磨去了李相夷的剑锋,淡去了李莲花的江湖,最终将他淬炼成一棵树——一棵只为聆听夕瑶而存在的树。
“神树哥哥,”夕瑶靠在他身上,指尖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垂落的长发,“按照神界辈分,我是不是该叫你‘神树爷爷’呀?”她狡黠地眨眨眼,不等他回应又自己摇头,“不要!你声音这么好听,才不像爷爷呢。”
李莲花意识里泛起一丝涟漪,带着若有若无的纵容。
他让一片新生的嫩叶极轻地蹭过她的脸颊,像无声的轻抚。“随你。”他温声回应,那声音里沉淀着三千年的温和。
“神树哥哥……”夕瑶欢喜地重复着这个称呼,声音清脆如玉石相击,将这呼唤变成了只属于他们之间的小秘密,一个带着亲昵与依赖的羁绊。
她的快乐如此简单,让李莲花这缕已然与神树共生的魂,也被这三千年暖意彻底浸润。
“神树哥哥,”夕瑶的声音忽然带上几分认真与期盼,她仰起头,星光在她的眼眸中汇聚,“你能让我看看你吗?不是树的样子,是……是‘你’的样子。”她用手比划着,眼中满是毫无保留的期待。
李莲花沉默了。
这三千年,他早已习惯了作为一棵树的存在。
可每当夕瑶这样期盼地望着他,那点被岁月磨平的念想又会悄悄探出头。
“再等等,小夕瑶。”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艰涩与宠溺的安抚。并非不愿,而是……竟生出几分近乡情怯。
这树身已成他的躯壳,三千年的相伴已成习惯。若以灵体相见,是否就意味着要与这份安宁告别?
然而夕瑶毫无保留的依赖与那些真挚的话语,终究动摇了这份迟疑。
她常常抱着树干,将脸颊贴在粗糙的树皮上,用最肯定的语气说:“神树哥哥,你对夕瑶是最重要的!是整个神界最重要的!”或在星辰璀璨的夜晚,靠着他轻声呢喃:“夕瑶最喜欢神树哥哥了。”
这些话语,如同最温暖的琼浆,流淌过李莲花千年树身的所有脉络,让他无法拒绝她的任何愿望。
终于,在他们相伴整整三千年的那个黄昏,流云仿佛熔化的金红琉璃。
夕瑶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神树主干前,空气正发出蜂蜜般粘稠而温暖的光晕。万千光尘汇聚,不舍地、艰难地,勾勒出一个修长清俊的淡青色轮廓。
他眉眼温和,带着经年累月的倦意与宠溺,仿佛用尽三千年力气,才终于得以“望”向她。
夕瑶屏住呼吸,心脏怦怦直跳。她从未见过他,却又觉得这身影无比熟悉,那目光温柔得让她想落泪。
“神树……哥哥?”她试探着唤道,声音微颤。
那灵体微微颔首,目光愈发温柔缱绻,带着三千年来未曾言明的眷恋与守护。
就在这一刹那,整个神界猛地一震!无法形容的威压骤然降临,锁定了神树所在!天空瞬间暗沉,规则之力化作雷霆锁链,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
神树乃神界根本,维系天地平衡,不容生灵!
“不——!”夕瑶惊恐地尖叫,不顾一切地扑向那道虚影。
然而,天道无情。
苍穹裂开,规则之力化作亿万道冰冷的金色符箓,如裁决之枪,瞬间贯穿那抹温暖的虚影。
光芒爆闪,带着抹杀一切“异数”的绝对力量。
李莲花感受到源自灵魂本源的撕裂。他最后“看”向夕瑶泪流满面的模样,意识深处唯余一声叹息般的呢喃,便陷入了无边黑暗。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再次从黑暗中浮起。
他依旧在神树之中,却与之前完全不同了。清晰的感知、思考能力、回应夕瑶的精神力——全都消失了。
他重新变回一缕几乎完全融入神树本源的混沌游丝。
没有光,没有声音,没有清晰的五感,只有庞大而沉重的“存在”感。
他回来了,回到了原点。
甚至比原点更糟——因为他曾拥有过,又彻底失去。
树下,夕瑶从浑浑噩噩的沉睡中醒来。
她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心中空落落的,仿佛遗忘了什么极其重要的事。
抬头望向巍峨依旧的神树,依旧是那般亲切、安稳。
她走到树下,习惯性地倚靠树干,开始自言自语:
“神树,我昨天做了一个好奇怪的梦……好像梦到你……梦到你怎么了呢?记不清了……”
“今天天气真好,等会儿我去瑶池那边看看……”
她絮絮叨叨地说着,与往常并无不同。
只是偶尔,在话语间隙,她会有一瞬间恍惚,下意识伸手轻轻抚摸低垂的叶片,仿佛在寻找某种失落的感觉。
而那叶片,在她指尖无意识的触碰下,总会极其缓慢地、微不可查地蜷缩一下,仿佛一种源自本能的、沉默的回应。
神界的风依旧徐徐吹拂,带着亘古的寂寞,拂过沉默的神树,和树下那忘却了最重要秘密的小仙子。
无人知晓,那被规则强行抹去的灵,依旧在。带着未能说出口的宠溺与守护,被永恒地封存于寂静之中。
夕瑶心中的那片空白,并未持续太久。
几日,或是几月之后——于神界而言并无区别——那个清朗却带着金石般冷冽质感的声音,如同利刃划破她浑噩的思绪,骤然闯入:
“此处便是神树?”
她回过头,看见一位银甲银冠、身姿挺拔的神将。
他目光锐利如新淬的宝剑,与这神界的温软格格不入。
她不知道,在她转身的刹那,身后沉默的神树,一片无人察觉的叶片,正极其缓慢地、微不可查地蜷缩了一下。
只是,再也无法告诉她——
“小夕瑶,我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