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微露时,流云城的青石板路还带着夜露的湿润。林默推开药铺的木门,檐角的铜铃“叮铃”轻响,惊飞了檐下栖息的麻雀。他习惯性地抬头望了望天色,东方泛起鱼肚白,云层像被谁揉皱的棉絮,正慢慢染上金边。
“早啊,林大夫。”隔壁包子铺的张婶正支起蒸笼,白雾腾腾中传来她爽朗的笑,“今儿个要两笼肉包不?新做的荠菜馅,灵儿准爱吃。”
林默笑着点头:“来两笼,麻烦您了张婶。”转身时,瞥见药铺柜台后的藤椅上,苏灵儿还歪着头打盹,青丝垂落,遮住了半张脸,手里还攥着本没看完的医书。
他放轻脚步走过去,从里屋取了条薄毯,轻轻盖在她身上。这丫头昨晚为了整理新采的草药,忙到后半夜,眼下泛着淡淡的青影。林默指尖拂过她鬓边的碎发,忽然想起二十年前,她也是这样在药篓旁打瞌睡,那时她才十五岁,扎着双丫髻,睫毛上还沾着蒲公英的绒毛。
“唔……”苏灵儿在梦中咂了咂嘴,翻了个身,薄毯滑落肩头,露出纤细的锁骨。林默正要替她拉好,却见她猛地睁开眼,懵懂地望着他,像只受惊的小鹿:“天亮了?”
“刚亮。”他递过一杯温水,“张婶的包子快好了,洗漱完正好吃。”
她接过水杯,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才彻底清醒过来,脸颊泛起薄红:“又在看我睡相?”
“哪敢。”林默挑眉,“只是在想,咱们灵儿姑娘,越睡越像只贪睡的猫。”
“去你的。”她嗔怪着推了他一把,起身时却被藤椅绊了一下,踉跄着撞进他怀里。林默顺势揽住她的腰,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草药香,混杂着晨露的清冽,是他闻了二十年也不会腻的味道。
正闹着,张婶已经提着食盒过来,蒸笼掀开的瞬间,肉香混着荠菜的鲜气扑面而来:“趁热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两人坐在药铺的长凳上,分食着滚烫的包子。苏灵儿咬了一口,荠菜的清甜在舌尖化开,忽然“呀”了一声:“忘了告诉你,昨儿个李大叔家的牛下崽了,说要请咱们去喝喜酒呢。”
“哦?那老黄牛终于生了?”林默笑道,“去年冬天就说怀了,拖到现在。”
“可不是嘛,李大叔乐得半夜都去牛棚守着。”苏灵儿咽下嘴里的包子,眼睛亮晶晶的,“说要给小牛取名叫‘墨玉’,说跟你一样,看着黑黢黢的,其实心细着呢。”
林默刚喝进嘴的茶水差点喷出来:“我啥时候黑黢黢了?”
“你看你手。”她抓起他的手掌,摊开在阳光下,那双手布满老茧,指腹结着层厚厚的趼子,是常年碾药、握剑、翻山越岭留下的印记,确实比她的手黑了两个色号,“跟药杵子似的,还不黑?”
他反手握住她的手,她的手也不似寻常闺秀那般娇嫩,掌心有几道浅淡的疤痕,是当年为了采悬崖上的灵芝,被岩石划破的。林默摩挲着那些疤痕,忽然沉默下来。
“怎么了?”苏灵儿察觉到他的异样。
“没什么。”他摇摇头,喉结滚动了一下,“就是突然想起,那年在断魂崖,你为了给我找止血草,差点掉下去。”
那是他们年轻时最险的一次。他被毒蛇咬伤,昏迷不醒,她背着他在崖壁间穿梭,看到石缝里的止血草,想也没想就攀了过去,脚下的碎石松动,她半个身子悬在半空,硬是攥着草茎把药采了回来,回来时整条胳膊都在抖,却笑着说“没事,一点都不吓人”。
“都过去那么久了。”苏灵儿抽回手,用指尖戳了戳他的脸颊,“再说,当时要是掉下去,哪还有现在的墨玉牛喝喜酒?”
林默被她逗笑,心头的沉郁散去不少。晨光透过药铺的木窗,在地面投下格子状的光斑,空气中浮动着当归与甘草的气息。他忽然觉得,所谓岁月静好,大抵就是这样——有个人陪你记着过去的险,笑着说如今的甜,在烟火气里,把日子过成细水长流的模样。
正说着,药铺的门被“吱呀”推开,一个背着书包的小丫头跑进来,辫子上的红绸子晃得人眼晕:“林大夫!我娘让我来抓药!”
是西街王秀才家的小女儿,名叫念念,自小体弱,三天两头来抓药,跟林默他们熟得很。苏灵儿起身去柜台后配药,林默则替念念搬了张小板凳,看着她趴在柜台上,用手指戳着算盘珠子玩。
“念念,学堂先生教的诗会背了吗?”苏灵儿一边称着黄芪,一边问道。
“会!”小丫头立刻挺直腰板,脆生生地念起来:“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
阳光落在她认真的小脸上,也落在苏灵儿专注的侧脸上,落在药碾子转动的阴影里,落在窗外渐渐热闹起来的街道上。林默靠在门框上,看着这寻常的一幕,忽然觉得,那些曾经在刀光剑影里渴求的安宁,早已悄无声息地,融进了这日复一日的琐碎里。
他想起二十年前,在血与火中许下的愿——愿天下无灾,愿身边人安康。如今看来,这愿望并非遥不可及。至少在这流云城,在这小小的药铺里,安宁是触手可及的温暖,是包子的热气,是草药的清香,是孩童的读书声,是身边人眼角的笑意。
“林大哥,药抓好了!”苏灵儿把包好的草药递给念念,又叮嘱了句“记得让你娘用砂锅煎”。
小丫头接过药包,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辫子上的红绸子消失在街角。苏灵儿转过身,正对上林默望过来的目光,那眼神里有她读得懂的温柔,便笑着问:“看什么呢?”
“看你。”林默走上前,从怀里掏出个用油纸包着的东西,“给,昨儿个上山采的野山楂,酸得很,你不是爱吃吗?”
她接过来,打开一看,山楂果红得透亮,还带着叶子。刚咬了一口,酸得眯起了眼,却还是舍不得丢:“算你还有点良心。”
两人相视而笑,晨光穿过药铺的窗棂,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交叠在药柜与算盘之间,像一幅浸在时光里的画。窗外的铜铃又响了,这一次,林默听出了安稳的调子——那是岁月在唱歌,唱着寻常日子里,最动人的篇章。
日头渐渐升高,流云城的街道上越来越热闹。卖花的担子经过,留下一路玫瑰香;修鞋的老汉支起摊子,锤子敲得“叮当”响;教书先生领着学生们走过,朗朗的读书声惊飞了檐下的鸽子。
林默和苏灵儿坐在药铺门口的石阶上,分食着剩下的野山楂,看街上人来人往。苏灵儿忽然靠在他肩上,轻声说:“你看,今天天气真好。”
“嗯,真好。”林默望着远处的青山,那里有他们年轻时爬过的崖,采过的药,有埋在松树下的誓言。如今山依旧青,水依旧绿,他们也依旧在一起。
或许,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没有惊天动地的传奇,只有细水长流的陪伴,在柴米油盐里,把每一个平凡的日子,都过成值得珍藏的瞬间。
午后,李大叔家果然派人来请喝喜酒,林默提着两斤红糖,苏灵儿抱着捆刚晒好的艾草——据说给小牛铺在窝里,能祛湿气。两人走在乡间的小路上,草叶上的露珠打湿了鞋边,远处传来母牛唤小牛的哞叫声,悠长而亲切。
苏灵儿忽然停下脚步,弯腰从路边摘了朵黄色的小野花,别在林默的衣襟上:“这样才好看。”
林默低头看着那朵花,又看了看她被风吹起的发丝,忽然觉得,这辈子走过的所有路,遇到的所有事,都是为了走向此刻——走向这阳光下的田野,走向身边的她,走向这触手可及的,稳稳的幸福。
风拂过麦田,掀起金色的波浪,也掀起了苏灵儿的裙摆。她提着裙摆跑在前面,回头朝他笑,阳光在她身后镶上了一圈金边,像幅会动的画。林默笑着追上去,风声里混着她的笑声,还有远处隐约的唢呐声——那是李大叔家请的乐队,正热热闹闹地吹着,为新生命的到来,也为这太平岁月,奏响最朴实的欢歌。
日子还长着呢,林默想。还有无数个这样的晴天,无数次这样的相伴,无数段藏在烟火里的温柔,等着他们一一拾起,串成生命里最璀璨的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