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6章 移交三司
养心殿。
养心殿内,烛火通明,却静得可怕。宗天行紫袍金面,静立如深渊。
皇帝逐页翻看着宗天行呈上的卷宗。
他的动作很慢,指尖划过纸页,几乎无声。越看,他的脸色越是阴沉,仿佛暴风雨前浓得化不开的乌云。殿内侍立的太监连呼吸都屏住了,恨不得缩进阴影里。
终于,皇帝合上了最后一页。
他没有立刻爆发,只是抬起头,目光落在宗天行那张冰冷的紫金面具上,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令人心悸:
“周必隆……好,很好。朕的副主考,清流楷模。”
他顿了顿,每个字都像从冰水里捞出来,“背后的人呢?试题,难道是他从天上偷来的?”
宗天行微微躬身,声音透过面具,带着一丝金属般的嗡鸣:
“陛下,周必隆招认,其动机为结党营私,攻讦新政。于试题来源,坚称系其揣摩所致。臣,未获其攀咬他人之确供。”
皇帝的目光陡然锐利起来,像针一样刺向宗天行。殿内空气瞬间绷紧。
宗天行仿佛没有感受到那目光的压力,继续道,语气平稳却意味深长:
“陛下,科场大案,天下瞩目。周必隆罪证确凿,依律明正典刑,足以震慑宵小,安抚士林。若由天枢院持续深挖,恐引人侧目,谓陛下以鹰犬驭下,非但寒了天下士人之心,于新政大局,恐亦有损。且……”
他略一停顿,抬眸,目光与皇帝有一瞬间的交汇,深不见底:
“且周必隆与逆臣周文彬同族。旧事纷扰,牵扯甚广。水至清则无鱼。此刻朝局,当以稳定为上。”
他将一份整理好的、证据链完整的卷宗轻轻向前推了推:
“臣愚见,此案人赃并获,已是圆满。不如……移交三法司,走明堂正道。如此,陛下之圣明,朝廷之法度,皆可昭示天下。”
皇帝死死盯着宗天行,胸膛微微起伏。
他何等精明,岂会听不出宗天行的弦外之音?这案子再查下去,挖出的可能是谁都扛不住的惊天隐秘,甚至动摇国本!
宗天行这是在用交出一个周必隆,来换取朝局暂时的平静,保住新政的势头。
就在这时,首辅赵天宠出列,躬身道:
“陛下,宗院主老成谋国,所言极是。周必隆罪大恶极,明正典刑即可。新政方兴,朝野宜静不宜动。”
兵部尚书孟卫拱也沉声道:
“陛下,北疆、瀚漠虎视眈眈,国内当以稳定为要。快刀斩乱麻,方能安人心。”
皇帝的目光从宗天行的面具,移到赵天宠花白的鬓角,再移到孟卫拱坚毅的脸上。他沉默了许久许久,殿内只闻烛火噼啪之声。
终于,他缓缓闭上眼,再睁开时,里面已是一片深沉的疲惫和冰冷的决断。他挥了挥手,仿佛拂去一件极其厌烦却又不得不处理的秽物。
“准奏。此案……移交三法司会审。周必隆,按律严办,绝不姑息!”
“臣等遵旨!”
三法司的公堂,迥异于天枢院的阴森,自有一番煌煌气象。刑部大堂,明镜高悬,“公正廉明”的匾额在烛火下熠熠生辉。
都察院左都御史、大理寺卿、刑部尚书三位堂官高坐其上,绯袍玉带,面容肃穆。
两旁衙役手持水火棍,雁翅排开,低沉的“威——武——”堂威声在大梁间回荡,透着国家法度的森严与压迫。
阶下,周必隆已换了罪衣,跪在冰冷的青砖上。
连日的囚禁和轮番审讯,已将他熬得形销骨立,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睛里,还残存着一丝浑浊而顽固的光。
他深知,到了这里,已是绝路。
天枢院要的是真相背后的政治平衡,而三法司,尤其是急于证明自己并非摆设、甚至想压过天枢院一头的三法司,要的是“铁案”,是“大功”!
“周必隆!”
刑部尚书刘墉一拍惊堂木,声如洪钟,“陛下有旨,着你舞弊一案,须得彻查到底,无论涉及何人,一律严惩不贷!天枢院移交的案卷,指你结党营私,窥探禁中,盗卖科题,罪证确凿!然本官等奉旨彻查,这‘窥探禁中’四字,岂是虚言?试题从何而来?背后尚有何人指使?从实招来,尚可少受皮肉之苦!”
都察院左都御史捻着胡须,语气阴柔却更透骨:
“周大人,你也是读书人,当知‘一朝入公门,九牛拖不出’。此刻攀咬,或还能留个全尸,保全一二族人。若待我等查实,那便是欺君罔上,罪加三等!你周家九族,怕是都要去西市走一遭了!”
大理寺卿则慢条斯理,如同猫戏老鼠:“周大人,揣摩圣意?呵呵,那试帖诗的韵脚,也是你能揣摩出来的?这满朝文武,能提前知晓如此详尽的,屈指可数。莫非……是宫里的人?是司礼监的某位大珰?还是……更上面的人?”
话语如毒蛇,丝丝吐信,诱逼着周必隆将祸水引向更深、更不可测的方向。
三法司的官员,存了心要挖出比天枢院更大的鱼,以显自家手段。
他们不再满足于“结党营私、反对新政”这顶帽子,轮番上阵,或威逼,或利诱,或旁敲侧击,不断暗示、引导,将“泄题源头”这个致命的钩子,一次次抛向周必隆。
周必隆起初还咬牙硬撑,重复着对叶向阳的那套说辞。
但三法司的文官,自有其绵里藏针的功夫,不比天枢院的直来直去,其言语机锋、心理攻势,更折磨人。
他们引经据典,剖析利害,将“保全家族”与“攀咬贵人”巧妙地联系起来,仿佛只要他说出一个足够分量名字,就能将罪责转移,为家族挣得一线生机。
巨大的心理压力和绝望之下,周必隆的神智渐渐昏乱。
他看着堂上三位高官那探究、鼓励又带着威胁的眼神,一个极其恶毒、又能瞬间满足三法司“挖出大鱼”功绩的念头,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毒藤,缠绕了他最后的心智。
他猛地抬起头,眼中闪烁着一种癫狂而绝望的光芒,声音嘶哑尖利,如同夜枭啼哭:
“是……是太子!是太子殿下泄露给老臣的!”
轰——!
一言既出,满堂死寂!仿佛一道无形的霹雳,炸响在刑部大堂之上!
三位堂官脸上的威严、探究、甚至一丝得意,瞬间凝固,继而化为无比的惊骇与恐慌!
刘墉手中的惊堂木“啪嗒”一声掉在案上,都察院左都御史捻断了几根胡须,大理寺卿猛地向后一仰,差点从椅子上滑下去!
他们只想挖条“大鱼”,没想过会钓出这条足以掀翻整个朝廷的蛟龙!
“狂……狂悖!胡说八道!”
刘墉第一个反应过来,声音发颤,脸色惨白,“竟敢攀咬储君!你……你找死!”
“拿下!快拿下!堵上他的嘴!”
都察院左都御史尖声叫道,全然失了风度。
衙役们也都吓傻了,呆立当场。
周必隆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癫狂地大笑起来,笑声凄厉:
“是太子!是太子殿下!他说……他说要看看新政能选出什么人才……他说……他说老臣是可靠之人……哈哈哈……你们去查啊!去问太子啊!”
完了!彻底完了!
三法司的官员们面面相觑,冷汗瞬间湿透了厚重的朝服。
他们此刻才恍然大悟,为何天枢院宗天行查到此便戛然而止,干净利落地将烫手山芋扔了过来!
那不是无能,那是洞若观火后的精准避祸!他们自以为高明,却一头撞在了帝国最坚硬、最致命的铁壁上!
审讯再也无法进行下去。周必隆被粗暴地拖回死牢,严加看管,再无人敢去审问。三法司大堂之上,只留下三位魂不附体的堂官,对着那“公正廉明”的匾额,浑身发冷,如坠冰窟。
这功,立不得了;这案,也审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