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8章 心性沉稳
神京。紫宸殿。
盛夏的蝉鸣,在巍峨宫墙外聒噪着,却丝毫穿不透紫宸殿那沉甸甸的、由金砖、楠木和至高权力构筑的寂静。
殿内,冰釜散逸着丝丝凉气,龙涎香在鎏金兽炉中无声燃烧,氤氲出庄严肃穆的气息。
阳光透过高窗,在光洁如镜的金砖地面上投下斜长的、近乎凝固的光柱,尘埃在其中无声飞舞。
御座高踞,十二旒白玉珠帘垂落,其后帝王的面容模糊不清,唯有一双深潭般的眼眸,穿透珠玉的间隙,平静地落在殿心那身姿挺拔、垂首肃立的玄青色身影之上——宗天行。
他风尘仆仆,刚从西南的腥风血雨中归来。
锦城的喧嚣与杀伐,黑水河的冰冷与怨毒,仿佛都被他隔绝在这座象征帝国最高权力的殿堂之外。
他面色依旧带着几分大病初愈的清癯,但脊梁挺直如松,渊渟岳峙的气度内敛深沉,如同深海,表面无波,内里却蕴藏着足以吞噬万物的力量。
那份在西南曾如火山喷薄欲出的阎王煞气,此刻已沉淀下去,化作一种更加凝练、更加深不可测的沉静。
“臣,宗天行,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如同金玉坠地,带着一种洗尽铅华后的沉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他撩袍,屈膝,以最标准的臣礼,深深叩拜下去。额头触及冰凉的金砖,带来一丝清醒的触感。
珠帘之后,皇帝的目光,缓缓扫过宗天行的头顶、肩膀、脊背,似乎在丈量着他离开权力中枢这数月时光的每一寸变化。殿内落针可闻,唯有冰釜中冰块融化的细微滴答声,如同更漏,敲打着令人窒息的寂静。
良久,皇帝低沉而威严的声音才缓缓响起,带着一种惯常的、难以捉摸的疏离:
“平身吧。宗卿,西南一行,辛苦了。看你气色,比离京时好了不少。” 话语平淡,听不出是关切还是审视。
“托陛下洪福,西南瘴疠虽恶,然仰赖天威,奸邪伏诛,盐道初靖。臣之残躯,亦得毕督、水将军及内子悉心照料,侥幸苟全。”
宗天行依言起身,垂手侍立,目光谦恭地落在御座前的台阶上,声音平静无波,将西南的血雨腥风、九死一生,轻描淡写地归功于“天威”与“侥幸”。
“嗯。”
皇帝轻轻应了一声,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御案上一方温润的田黄镇纸,“毕万全的奏疏,朕已览毕。古林森在我大夏的五毒教烟消云散,盐道厘清,灶户稍安。你虽未居首功,然坐镇调度,牵制毒牙,功不可没。”
话语间,似有褒扬,却又刻意将“首功”归于毕万全。
“臣惶恐。此皆陛下圣心独运,毕督、水将军及万千将士浴血奋战之功。臣不过尽本分,何敢言功。”
宗天行的回答滴水不漏,姿态放得极低。他深知,此刻任何一丝居功自傲的苗头,都可能成为燎原之火。
皇帝的目光似乎穿透珠帘,在宗天行平静的面容上停留了片刻。那目光深邃,带着洞悉人心的力量,仿佛要剥开这层沉稳的表象,看到其下潜藏的暗流。
关于那封杀气腾腾的《请征妙香国疏》,关于“年轻气盛”的评语,此刻都成了无形的砝码,悬在君臣之间。
“西南边陲,毒瘴之地,凶险异常。宗卿此番,也算历经劫波,心性当更见沉稳了。”
皇帝的声音依旧平淡,但“心性沉稳”四字,却如同无形的烙印,清晰地盖在了宗天行西南之行与那封奏疏之上。
宗天行心中雪亮。这是敲打,也是定论。
他再次躬身,姿态恭谨而恳切:“陛下圣训,字字珠玑。臣在西南,亲历生死,目睹边民疾苦,更知天地之大,人力有穷。昔日请战之言,确是虑事不周,血气未平,有负圣恩。陛下宽宥,令臣安心静养,臣感激涕零,铭感五内。如今只愿恪尽职守,为陛下分忧,再不敢有丝毫孟浪。”
他坦然承认“虑事不周”、“血气未平”,将皇帝的评语全盘接受,态度诚恳,毫无滞涩。这份认错的姿态,反而比任何辩解都更能消弭猜忌。
珠帘后的目光,似乎微微缓和了一丝。皇帝端起手边的冰镇酸梅汤,轻轻呷了一口,那细微的吞咽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你能如此想,朕心甚慰。”
皇帝放下玉碗,声音似乎也带上了几分温度,“京畿重地,暗流涌动,不比西南明刀明枪。天枢院悬置已久,积压的事务如山。你既已归来,身子也无大碍……” 皇帝顿了一顿,那短暂的停顿,仿佛在掂量着每一个字的份量:
“掌你的天枢院去。”
这五个字,如同五颗定魂钉,带着帝王的决断与不容置疑的威权,稳稳钉入宗天行的耳中!
饶是宗天行心志如铁,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此刻胸膛之中,也仿佛被投入一块巨石,激起千层浪涌!
天枢院!这柄帝国的暗夜之刃,这方曾由他执掌生杀、洞察幽冥的权柄!自他离京赴西南“养病”,便如同被封印的凶兽,悬置于深渊之上。
多少人暗中觊觎,多少人蠢蠢欲动?如今,皇帝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将它重新交回他的手中!
这不是简单的复职。这是在西南风波平息、敲打见效之后,帝王对他能力的重新认可,对他“心性沉稳”的最终确认!更是一种无形的宣告:帝国的暗夜,仍需他这柄“阎王刃”来镇守!
刹那的惊涛在眼底深处归于死寂。
宗天行没有丝毫犹豫,撩袍,屈膝,以比之前更加郑重的姿态,深深叩拜下去。额头再次触及冰凉的金砖,这一次,传递而来的是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责任的寒意。
“臣,宗天行,领旨谢恩!陛下天恩浩荡,臣纵肝脑涂地,亦难报万一!必当殚精竭虑,整肃天枢,不负陛下重托!”
声音低沉而有力,带着一种重掌权柄的决绝与肃杀。
“嗯。”皇帝似乎满意于他的反应,挥了挥手,“下去吧。好生做事。天枢院,也该开枝散叶了。”
宗天行一怔。
开枝散叶?宗天行心念电转,再次望向皇上。
皇上也接住了他疑问的目光:“襄阳重地,扬州财赋、绍兴六陵,政事堂争了发好几月,你就从天枢选三个人,去上任。”
宗天行明白了,皇帝虽然不赏他,这,就是厚赏,与信任!
“臣领旨,告退。”
宗天行再次叩首,起身,垂手,一步步倒退着离开大殿。每一步都沉稳如山,直到殿门厚重的阴影将他彻底吞没,隔绝了御座上那深不可测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