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崖山的晨雾总比别处来得缠绵，像极了苏云庭此刻的心绪。他指尖捻着那片从藏经阁暗格里寻到的残页，绢帛边缘已泛出陈旧的米黄色，上面用朱砂勾勒的符纹却仍透着几分灼目的红，仿佛三百年前那位画符人的指尖温度还残留在绢帛之上。
“师兄，该去演武场了。”门外传来小师弟沈清砚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像山涧里刚融的雪水，“今日是掌门亲授‘流云剑式’，听说要讲剑招里藏着的‘破妄’心法呢。”
苏云庭将残页仔细折好，塞进腰间系着的墨色荷包里——那荷包是他入门时师尊亲手所绣，上面绣着的半朵寒梅如今已被岁月磨得有些模糊。他起身推开竹门，晨雾扑面而来，带着松针与湿润泥土的气息，让他混沌的思绪清明了几分。
“知道了。”他应了一声，目光越过沈清砚的肩头，望向远处被雾霭笼罩的主峰。青崖山七十二峰，主峰“凌霄”最高，峰顶常年隐在云里，传说那里藏着通往“问道境”的密钥。而他卡在“凝丹”境已有整整三十年，百年修为的坎就像横在面前的万丈深渊，任凭他日夜苦修，始终找不到跨越的契机。
沈清砚见他望着主峰出神，忍不住凑过来：“师兄又在想突破的事？”少年人眼睛亮晶晶的，像盛着夏夜的星辰，“上次你在‘试剑台’悟出的那招‘松风吟’，不是已经摸到‘凝丹’境的瓶颈了吗？说不定今日掌门讲的‘破妄’心法，就能帮你捅破那层窗户纸。”
苏云庭笑了笑，抬手揉了揉小师弟的头顶——沈清砚入门才五年，修为已到“筑基”后期，是青崖山这一代弟子里最出挑的，性子却依旧像个没长大的孩子。“哪有那么容易。”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嘲，“百年修为，卡在最后一步的，又何止我一个。”
两人并肩往演武场走，晨雾渐渐散开，露出两旁郁郁葱葱的古松。阳光透过松枝的缝隙洒下来，在青石路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云庭走着走着，忽然想起昨夜在藏经阁看到的那一幕——他为了寻找突破“凝丹”境的功法，悄悄潜入禁书区，却在暗格里发现了那片残页。残页上除了朱砂符纹，还写着一行小字：“云深不知处，剑心自通明。”
那字迹苍劲有力，带着几分洒脱不羁，倒像是三百年前那位传说中疯癫的“玄机子”留下的。玄机子是青崖山史上最传奇的人物，据说他只用了五十年就修到了“问道”境，却在登顶凌霄峰后神秘失踪，只留下几句没人能参透的谶语。
“师兄，你看！”沈清砚的声音打断了他的思绪。
苏云庭抬头望去，只见演武场中央已站了不少弟子，掌门玄真道人正背对着他们，望着场边那棵千年古柏。玄真道人穿着一身月白色道袍，须发皆白，身形却挺拔如松，周身萦绕着淡淡的灵气——那是“化神”境修士特有的气息，温和却又深不可测。
两人快步走到弟子队列里站好。苏云庭的位置在靠前排，能清晰地看到玄真道人手中握着的那柄“流云剑”。剑身为寒铁所铸，泛着冷冽的光泽，剑柄上缠着的深蓝色丝绦已有些褪色，却是玄真道人年轻时用的佩剑。
“今日不讲剑招。”玄真道人忽然转过身，目光缓缓扫过在场的弟子，最后落在了苏云庭身上，“讲讲‘心’。”
弟子们都愣了一下，连沈清砚也忍不住小声嘀咕：“不是说讲‘破妄’心法吗？怎么又讲‘心’了？”
苏云庭却心头一动，他总觉得掌门今日的目光有些不一样，像是看穿了他昨夜潜入藏经阁的事。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腰间的荷包，指尖传来绢帛的触感，让他莫名有些紧张。
“修为到了‘凝丹’境，剑招已臻化境，缺的从来不是技巧。”玄真道人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是‘剑心’。”他抬手握住流云剑的剑柄，轻轻一拔，剑身在阳光下划出一道银弧，“所谓‘破妄’，破的不是外界的虚妄，是自己心里的执念。”
苏云庭的心跳骤然加快。执念？他的执念是什么？是那卡在“凝丹”境三十年的修为？还是师尊临终前那句“青崖山的未来，就交给你了”的嘱托？
“苏云庭。”玄真道人忽然开口，点了他的名字，“你上来。”
苏云庭深吸一口气，迈步走出队列，走到演武场中央。他对着玄真道人行了一礼：“弟子在。”
“你练一遍‘松风吟’。”玄真道人道。
苏云庭依言拔出腰间的佩剑——那是一柄普通的青钢剑，是他刚入道时师尊送的，跟着他已有七十多年。他凝神静气，手腕轻转，剑身在空气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正是“松风吟”的起手式。
松风吟是青崖山的基础剑招，共三十六式，招式简单却蕴含着“以柔克刚”的至理。苏云庭练了几十年，早已烂熟于心，可今日在玄真道人面前施展，却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剑招依旧流畅，可灵气运转到丹田时，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似的，滞涩不畅。
“停。”玄真道人在他练到第二十式时开口。
苏云庭收剑而立，额头上已渗出细密的汗珠。他知道自己刚才的表现有多糟糕，脸颊有些发烫：“弟子……”
“你可知为何剑招滞涩？”玄真道人打断他的话，目光落在他腰间的荷包上，“因为你心里装着东西，装着不属于‘剑心’的东西。”
苏云庭浑身一震，下意识地攥紧了荷包。原来掌门早就知道了。
“随我来。”玄真道人转身往演武场旁的竹林走去。
苏云庭迟疑了一下，还是跟了上去。沈清砚和其他弟子都好奇地望着他们的背影，却没人敢跟过来。
竹林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竹叶的“沙沙”声。玄真道人走到竹林中央的一块青石前停下，青石上刻着一个大大的“道”字，字迹与藏经阁残页上的颇为相似。
“那片残页，是你昨夜在藏经阁暗格里找到的吧？”玄真道人忽然开口。
苏云庭心头一凛，连忙拱手：“弟子知错，不该擅自潜入禁书区。”
“无妨。”玄真道人摆了摆手，语气温和了许多，“那残页本就是留给你的。”
“留给我的？”苏云庭愣住了。
玄真道人点点头，伸手拂过青石上的“道”字，指尖灵气流转，那“道”字忽然发出淡淡的金光：“三百年前，玄机子前辈留下遗言，说青崖山会出一位卡在‘凝丹’境三十年的弟子，唯有他能参透残页上的玄机，打开凌霄峰顶的‘问道门’。”
苏云庭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玄真道人：“掌门的意思是……我就是那位弟子？”
“是。”玄真道人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他，“你入门时，师尊为你卜过一卦，说你有‘百年问道’之命，只是这命里藏着一道坎，需得自己破了执念才能跨过去。”
苏云庭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这双手握了七十多年的剑，掌心早已磨出厚厚的茧子，可他从未像此刻这样迷茫。执念……他的执念到底是什么？
“你是不是觉得，自己卡在‘凝丹’境三十年，是因为修为不够？”玄真道人看穿了他的心思，“你是不是总想着，要快点突破，好完成师尊的嘱托，撑起青崖山？”
苏云庭猛地抬头，眼眶有些发热。是啊，这些年他日夜苦修，心里想的全是这些——师尊临终前的眼神，同门师兄弟的期待，青崖山的兴衰荣辱……这些像一座座大山，压得他喘不过气。
“这就是你的执念。”玄真道人的声音里带着几分叹息，“你把‘问道’当成了责任，当成了必须完成的任务，却忘了‘问道’的本质，是‘问心’。”他抬手拍了拍苏云庭的肩膀，“玄机子前辈在残页上写‘云深不知处，剑心自通明’，不是让你去凌霄峰顶找什么密钥，是让你在自己的心里找。”
苏云庭怔怔地站在原地，玄真道人的话像一道惊雷，在他脑海里炸开。问心……他多久没好好问过自己的心了？他当初入道，是因为喜欢青崖山的晨雾，喜欢握剑时的那份宁静，可后来，这些都被“责任”“使命”给掩盖了。
他缓缓松开攥着荷包的手，从荷包里取出那片残页。阳光透过竹叶洒在残页上，朱砂符纹忽然亮了起来，那些符纹像是活了过来，在他眼前缓缓流动，最后汇聚成一个“心”字。
就在这时，苏云庭感觉丹田处的灵气忽然涌动起来，之前那层滞涩的屏障像是被什么东西捅破了似的，灵气顺着经脉快速流转，所到之处，四肢百骸都透着一股舒畅。他体内的金丹开始旋转，速度越来越快，最后发出耀眼的金光。
“这是……”苏云庭惊喜地发现，自己竟然在这一刻突破了“凝丹”境，进入了“化神”境！
玄真道人看着他，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恭喜你，参透了‘剑心’。”
苏云庭收敛起灵气，对着玄真道人深深一揖：“多谢掌门点化。”
“该谢的是你自己。”玄真道人道，“突破只是开始，凌霄峰顶的‘问道门’，还需要你自己去打开。”他抬头望向竹林外的天空，晨雾已经散尽，阳光明媚，“三百年了，玄机子前辈的预言，终于要实现了。”
苏云庭也抬头望去，远处的凌霄峰清晰可见，峰顶的云似乎也比平时稀薄了些。他握紧手中的残页，又看了看掌心的剑茧，忽然明白了——所谓“百年问道”，从来不是为了修为高低，而是为了在这条路上，找到自己的初心。
“走吧。”玄真道人转身往竹林外走，“演武场的弟子们，还等着听你讲‘破妄’心法呢。”
苏云庭笑了笑，跟了上去。风吹过竹林，竹叶沙沙作响，像是在为他庆贺。他知道，接下来的路还很长，但他再也不会迷茫了——因为他找到了自己的“剑心”，找到了那“云深不知处”的答案。